波瀾之外,繁花開落:讀楊双子《花開時節》

吳夏
11 min readNov 18, 20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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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為《花開時節》的開場,請容我簡單講講知道「楊双子」的過程。

在此之前,我對貓品──也就是淺色貓+半成品──這對同人創作者並無認識。是在2014年第一屆百合Only「百年好合」才知道了楊若暉的《少女的庭園:台灣百合文化史》,究竟我有沒有買到這本書,我已經不太清楚,加上家中歷經重新裝潢、書本重新整理過,不曉得究竟去了哪裡,之後才又購入改版《少女之愛:台灣動漫畫領域中的百合文化》(還沒讀完,慚愧)。

其後,讀了以「楊双子」為筆名撰寫的《撈月之人》,透過幾次的公開講座,才明白「楊双子」一名背後的故事,也因她們對百合的熱忱深受感動。

今年的CH3百合Only場裡,首先下手買的便是《花開時節》,但遲至前些日子才終於一口氣讀完,備感暢快。作為一個近年來迷得不是很認真的百合控,能夠再次讀到一本飽滿有份量、情感描繪細膩的原創百合小說,真有久旱逢甘霖之感。

在之前聊CP的文章中,有大概提到我的百合歷程,始於我12歲的時候,約莫是2007年之際,可以說是搭著順風車,在百合會論壇(2004年創立)打滾的同時,親眼見證了華文圈百合迷群的持續向上發展。而今十年過去,台灣市場上不乏代理日本百合漫畫的出版社,同人誌展售活動也跟著順勢愈發盛大,所能容納的題材,從動漫畫同人、遊戲同人,到各國電視劇、電影,乃至於原創甚至在地的原創題材,可說是目不暇給;承繼著日本百合文化的養分,台灣百合創作能否以此盛開一片花田,真正地成為一個「類型」被認真看待、甚至拓展出深入研究的可能,與BL並駕齊驅(咦),是值得期待的。

也正因如此,本篇讀後感多少亦是把這份期待隱含在裡頭了,希望能夠多思考一下台灣百合小說能從哪裡發展、茁壯,順道藉此來砥礪自己(雖然我廢得跟什麼一樣)。接下來,就來好好聊聊這本朱宥勳盛讚為「今年讀得最開心的小說」的《花開時節》吧XD。

國族認同與殖民地台灣:被侷限的立場?

《花開時節》的舞台,在大正、昭和之際。來自現代的大學畢業生楊馨儀,因為一次意外落水,穿越到了1930年代的台灣,成為王田楊家的屘千金「楊雪泥」。既是屘千金,在家族中便是備受恩寵,故事的時間軸由她童年(六歲)延伸至青少年(十八歲),從懵懂無知到必須直面現實考驗的當家年紀,穿插著家族中發生的種種故事──尤其在於,這個家族的女人們如何在時代中掙扎、撐出自己的一片天。

如要我說的話,這本小說,談的其實更是殖民地台灣的女人們。當然,這樣的身分還是帶有階級性的,設定上是地方大族的楊家,必然會經歷著與庶民截然不同的生活,或許說是殖民地台灣中「中上階層」的女人們,會妥當一些;其史料的蒐集與考究,簡直到了入木三分的地步,非常詳盡與繁雜,本島人的對話亦多使用台語漢字(並用華文漢字代指日語),讓讀者得以架構出繁華而看似美好的殖民地時代。正如小說中所述:

日本帝國浪漫自由的大正時代剛剛過去,強壯奮發的昭和時代正開始對世界踏出鐵蹄。可是,如同氣勢洶洶的蒸汽火車不斷向前奔馳,推動世界快速前進,窗外有美麗得令人心痛的景色飛逝,卻也有刺眼嗆鼻的煤灰使人流淚。光明與陰影,美好與醜惡,花朵與槍砲,強盛帝國所拓展的視野以及殖民地所必然承受的禁錮,同時並存。儘管雪子能夠預見不遠的未來,領會其中的諷刺與悲哀,卻又無法不對迎到眼前來的一切發出由衷的讚嘆。

這是花開時節,也是花落時節。

我想,這是在閱讀小說之前必須要有的心理建設。在讀《花開時節》時,會很明顯地感受到與閱讀楊逵、龍瑛宗一類日治時期台灣文學的差別,可能還會有作者在讚美殖民時代的感受。我想最大的區別就在於角色的階級(以及性別,下一個部分再談)及他自身所處的階級,用什麼樣的角度看待殖民地台灣;作為千金小姐的雪子,加上對未來發展一定程度的認識,她在面對殖民者、面對緊接而來的二戰的態度都必然有所不同,但並不代表她對待日本的情感是全然支持的。

這樣的手法,其實在楊双子(若慈)於第十八屆台北文學獎獲獎的〈木棉〉也可以略見一二(我個人猜測這篇應該可以算是《花開時節》中的其中一部番外篇吧,聽說還有〈竹花〉跟同名短篇〈花開時節〉?)。當時的評審老師也曾就此經過一番討論(第八頁),甚而認為〈木棉〉有過於歌頌戰爭與殖民的問題。在閱讀之後,我自己是比較贊同平路、駱以軍老師的想法,也正如在閱讀《花開時節》的過程中,其實總會感受到隱而不顯的、對於殖民地的批判,也有「本島人」對自身國族認同的矛盾掙扎,這點在雪子的哥哥惠風寄回家的書信便感受更深。

總體而言,對於殖民主義的批判力道,《花開時節》定是不強烈的,至少不會讓你在閱讀過程中很直接地感受到。當然,這點不單是出自於楊家相較之下高上許多的社經地位,我想更可能的原因是雪子作為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(即便內裏是22歲的楊馨儀,她也必須扮演雪子,何況對楊馨儀而言這更是一個遙遠的時代了),對於國族的思考,許是遠遠小於其他事情──無論那個「其他事情」,是家族的情感、摯友早季子,或諸如此類。

這樣被侷限的立場,可能有些人會認為不妥,有些人則不以為意;但,就以創作的角度和角色的立場來說,我在最初有些懷疑,到後來便覺得這樣的侷限實來有自,也是必然的結果。至於為何?就要提到《花開時節》裡的女性視野了。

大歷史下的女性敘事

1942年日治末期的台灣,也曾出現一篇名為〈花開時節〉的小說作品,由女作家楊千鶴所寫。著重描寫中上階層社會的女性們,在接受高等教育之後,仍必須面對畢業後成婚、成家的既定事實,而她們自然也在成家以後,失去了再更向上探求真理的可能。對於女性自我意義的反思,獨立自主的追求,其實與楊双子《花開時節》相差無幾。

翻開《花開時節》,首先讀到的序幕〈孤挺花〉,帶頭演出的即是台中高等女學校的女學生們──包括我們的主角,被暱稱為「女校長」的雪子。小說是這樣描繪的:

雲集本島台中州十四歲到十七歲的優秀女學生,台中高等女學校以栽培優秀皇國女子為目標,期許卒業生為國家撫育精良健全的下一代國民,漫步校園的女學生們儀態優雅,水手領制服線條筆挺,臉龐上展露純潔的微笑。

三年花組的雪子便是其中一員,而且還有個「女校長」的別號。

紮成單辮的頭髮符合校規,儀容從來不顯一絲凌亂,言行舉止有條不紊。有別於本島常見的九州腔,雪子講得一口標準國語,語尾間或帶一點京都腔。

才讀到這兒,我便直覺性地想起了經典之作,今野緒雪《瑪莉亞的凝望》(當然在看到京都腔的時候還更直覺地反應想起靜留,但這就是腦補了)。這部家喻戶曉、被認為是「現代復甦的少女小說(S小說)」的作品,縱使面臨的時代背景並不相同,但或也可以與《花開時節》兩相對照:同樣都是中上階層的少女們,面臨著校園中所發生的種種事件,學姊─學妹、或同儕之間的情誼,以及最現實的,在畢業之後即將面臨的分離、甚至踏入家庭的宿命。某種層面上它是相當私密的作品,因為敘述的劇情全都環繞著學校、頂多加入一點點的家庭(《花開時節》則是以家族為主),卻也是從中描繪出了少女們的無奈與困境,藉以反映到了整個時代的中上階層女性。

或許從這裡開始,就已經確定了《花開時節》的基底,並非在於殖民時代的台灣如何發展、台灣人如何於其中自處,乃至於對日本時期進行的反思或批判;它終究是(如同我先前的想法)屬於女人們的故事──在大歷史之中,這群女人如何順應、妥協、反抗因性別而註定的命運,以及家庭與人際關係的進退應對。於是,即使開戰在即,該辦的禮節、該有的問候還是不能少,如何在世代交替的此刻維護家業、保全家族,也遠比其他事情重要。這並不是說女性就不會思考國族的認同與未來,而是,她們被迫先面對這些對她們而言更迫切的問題。

在《花開時節》裡,楊家的女性幾乎架構起了整部作品。大當家,也就是雪子的阿嬤,掌控楊家大小事務,一手成就整個家族的興盛;雪子的大姊、雙胞胎表姊,春子、好子與恩子,各自背負著不同的「任務」,下嫁大稻埕茶商、留在本家終生不嫁等等,面對家族內的權力重組也只能盡可能地保全自身;二房細姨秋霜倌,在這個家族裡最隱而不顯的女人,默默地盡守本分,以求安穩度過餘生……她們風情並茂、各有魅力,也自有一套對付現實的手段;歷史的洪流裡,即便身影如此強悍不屈,亦將無限悲哀藏於身後。

女人們直面的,從來都不是大時代風起雲湧的壯闊激情,而是喜悅與無奈交織而成的己身之命。《花開時節》用女性的敘事觀點,取代了通常的男性視角,在歷史小說中別具一格,也因此得以呈現歷史的不同風貌。

最後說說「百合」與「穿越」

談完了(我認為)比較嚴肅的部分,想在文末來談談它的通俗元素。可以說,是穿越與百合,搭配楊双子親民而直白的文筆,成就《花開時節》的平易近人,使得穿插其中的史料考據也不那麼嚴肅古板了。

先來談談百合吧。既是以百合小說為名,背後就須有支撐它的百合要素存在著,或是能夠被以百合的角度歪讀之;《花開時節》顯然不是歪讀型的百合文學,而是真真實實的百合作品,扣除主角及配角中滿出來的百合情感後,當中最明顯的要素就是「女性對自我追求、成長與超越的渴望」,我認為這甚至可被視作百合的傳統

事實上,對我自己來說,我認為百合文化本身,就具有相當積極、開拓女性自主意識的意義在內,亦即除卻情慾的部分,其對於女性「成長」的描繪也相當值得一提。使女性、尤其少女有成為主角的可能,少女們為了所追求的目標打得鼻青臉腫(《星空學園》),拯救世界的是心靈相通的夥伴(《魔法少女奈葉》、《HiMe》系列),女性不再僅是故事中的陪襯與被拯救者,她不用依附男性角色,而能化身成為救人救己的戰鬥者,為生命奮戰。

女性成為作品中的主體,可以是百合文化最翻轉體制的要件。

所以,主角雪子與早季子的情誼(還有恩子跟好子,其實我更喜歡雙胞胎CP(題外話)固然是《花開時節》得以被視為百合作品的原因,但我想背後更重要的,早季子對朝著博士學位進修的決心,受雪子影響而開始反思女性處境的心理,甚至進一步想到與雪子共同從社會傳統中逃逸的方法(還準備要施行了)。這份有意對既存體制的翻轉與反抗,其實正是《花開時節》所展現的「百合傳統」。

當然「情誼」的部分還是不能被遺忘的!「百合」所標誌出的情感狀態相當模糊,發展至今,仍然有些人會劃開百合與GL的分界;但我個人比較傾向開放看待百合的狀態,它可以是友達以上、戀人未滿,可以是已經明確表達彼此的戀人關係,畢竟我就是沒節操的百合控,怎樣我都可以認為是百合。

而《花開時節》的百合,我認為比較傾向前者「能成為密友大概總帶著愛」的密友狀態,但這樣的情境,其實在書寫上更為困難,因為你既不能讓她們直接轟轟烈烈的愛在一塊,也不能讓感情淡得只剩純粹的友誼。

作為專業的百合寫手,楊双子真是十分善於把握百合的此一微妙界線,將其曖昧、若即若離、友情與愛情之間的分際抓得恰到好處,完全可以說是「穠纖合度」,讀來簡直要人命地好看。早季子和雪子的相處模式,從小孩到青少女階段,愈發成熟而動人的感情,教人無法自拔。不過,除了她倆之外,我認為恩子跟好子這對雙胞胎的感情也非常值得細究,那份為彼此著想的姊妹之情,還有一靜一動互補的對比個性,都是大大大萌點,必須好好地畫線標記出來。

而在穿越的部分,其實也相當有趣,因為雪子在整部小說中,都不停地叩問著:「我究竟為什麼穿越來這裡?」

挾帶著現代知識與對歷史的認知,照理來講,穿越應當會使她成為得以反抗歷史、反抗命運的存在,甚至進一步得到改變歷史的契機。然而,直到小說的最後,她似乎都沒有成功反抗什麼「女性的命運」,她還是被逼著放棄了進修的機會、接下楊家家業、面臨表哥的緊迫逼婚,那些來自未來的一切,頂多使她能夠預先知道事物的流行,回到自身的議題上,則都毫無用處。

過去聽楊双子的演講時,便有聽她談論她對於穿越小說的研究。她指出,穿越小說皆是女性穿越的原因,有一部分就來自於女性可以藉著夾帶知識性與現代性回到古代,進而與男性平起平坐;也就是說,藉著穿越,得以翻轉性別不平等的處境,從文本進行逃逸。(這個部分有興趣的大家可以參照楊若慈《那些年,我們愛的步步驚心:台灣言情小說浪潮中的性別政治》

從這點來看,穿越與百合的共同點或許便能交會出來了──為了發展女性的自主性,或說是為了女性的成長與超越而存在著。穿越所帶來的改變,不是在整個大社會、大歷史之下的,它終究無法創造如此大的能量,當然也存在著既定邏輯上的限制(例如知名的祖父悖論);因此,穿越的改變就會落在角色自身上頭──在《花開時節》裡,就是雪子本人在最終章〈桂花〉中,對女性既定命運的領悟。

儘管書的結局是個開放式結尾,並沒有明確表達出雪子與早季子的未來,甚至收得有點縹緲(?),只留餘韻而無實在的結局;我想,雪子仍然在台南城隍廟裡,明白了該用怎樣的態度,面對緊接而來的生活了吧。既然使她能夠勇敢向前邁步的早季子,依舊以書信的方式在她身邊陪伴,那麼,雪子必也將能夠找到自己要走往的方向的。

花之開落自有時,小說以花為喻,花的盛開意味著花落時節即將來到,但花落卻也是花開的伊始。生命自是回還往復,永不止息,即便是在殘酷的命運裡,仍有為自己盛放一簇繁花的可能吧。

真是尷尬,這篇文章從上禮拜開始著手寫,寫到現在,突然覺得有點不成模樣了。第一次嘗試認真寫書,似乎有點卡卡的,也深切感受到自己功力之不足,還請大家見諒。

當初只是衝著楊双子跟百合而買,沒想到裡頭的東西實在多到不行、著力極深,比起第一本《撈月之人》,《花開時節》可以說是為台灣百合創作開拓了一條新且值得發展的路數。任何愛百合的人,都應該買來看,就當是支持本土百合;不愛百合的人,歡迎買來看完然後跳入百合深坑。

看過書的人,也可以跟我聊聊你的想法喔!或者把我電爆拜託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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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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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ten by 吳夏

百合花叢中的小社畜,在遊戲業裡建構世界。讀文學,看動漫,玩遊戲,進劇場,流連影院。想不透該走往何方,於是寫寫東西,聊以自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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