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鬼滅同人|忍x珠世】春鄰

吳夏
27 min readFeb 23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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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篇為原作向、珠世生還IF,部分情節涉及無限城篇漫畫劇情。可搭配BGM:https://youtu.be/ULOD96DVKhg

珠世從未想過自己會存活。

在將藥劑打入無慘的體內時,就已經做好被徹底消滅的準備。或許是幸運,也或許藥物確實產生了效果,那傢伙專注在分解藥劑上頭,忘了還得分神來將她「吸收」。

儘管如此,左半身還是幾乎失去了知覺 — — 更精確一點地說,是因為支離破碎,所以沒有任何感覺,就連痛楚都沒有。一邊眼睛被刺盲,另一邊仍然惡狠狠地盯著,她知道自己困住無慘越久,鬼殺隊就越有機會終結這場無盡的戰爭。

看見熟悉的少年偕同面無表情的男子出現時,她的心底生出微妙的感受。

那既像是鬆了口氣,也隱約有種,懊惱的情緒。

她又被拯救了。

水波與火光自眼前交雜而出,無慘硬是將她從體內抽離,迎戰。

闔眼前的剎那,腦海浮現的卻是那輕如蝶翼的身影。

不曉得胡蝶小姐,是否也得償所願。

再次醒來時,四周凜冽的寒氣消散,特地為她準備的房間,床鋪恰巧放在避開陽光照射的區域,仍有些許的暖意。屋內的擺設整潔如昔,就和她初次抵達時一樣。

有種自己睡了很久很久的錯覺。頭還有點沉,身上細碎的傷痕隱隱作痛。她試著撐起身,左半身卻毫無反應;睜眼閉眼,視野所及好似也與過去不同。

嘗試動了動右手的指節,是有回應的。眼周肌肉和臉頰的抽動,右半身傳來的肌肉疼痛,證明了它們的「存在」。

自己的血脈已經比普通的鬼弱上許多,被吞噬的部分本就不太可能恢復。左半邊……雖然是想當然爾的事情,但還是有點無奈。

眼下只能繼續躺著了。

走廊傳來步伐聲,在門前止住。

「珠世大人,我進房了。」

熟悉的嗓音傳來,伴隨著一聲貓叫,拉門被輕輕拉開。

「愈史……郎。」

珠世努力地從乾渴的喉嚨擠出話語,慢慢轉過頭,只見愈史郎嚇傻了的神情,還有因為鬆手被扔到地上的茶茶丸。愈史郎愣了半晌,兩行淚水便從眼角滑落。

隨後走進房內的是小葵和香奈乎,後者身上還纏著繃帶。

她似乎是大戰之後,最後一批甦醒的傷者。雖說大家多半還是臥床不起,要不便是如炭治郎醒醒睡睡,反覆不定;只有少數身體健壯、受傷不重的隊士能夠開始進行初步復健,像珠世這樣一路沉睡的仍是極少。

據愈史郎所言,「就像是隨時會在夜裡離世那樣。」呼吸非常微弱,脈搏也是,恐怕是體內殘餘最後的一點作為鬼的血脈,維繫了如絲線般的壽命。

說來終究有些諷刺。幾百年來令她求死不能的,而今也是救下她的關鍵因素。

即便她並不真的想要活下來。

「珠世小姐,請務必好好休養。」香奈乎就端坐在床邊,認真的神情,一度竟與已死之人的模樣重疊。「蝶屋敷會全力協助您。」

她偏過頭,視野因為疲勞而有些模糊。「謝謝、你們……」

身體的復原能力隨著意識清醒逐漸恢復,沒幾天便能好好地坐在床鋪上了。在小葵協助換藥時,她第一次認真地審視了自己的傷勢。

彼時刺進無慘體內的左手臂,大概是因為細胞被破壞殆盡,經過這段時間仍沒有再生,留下漂亮的斷面。開戰之初就遭刺穿的右眼,僅保有眼睛的「外觀」,再無法視物。其他細碎的傷痕遍布全身,尤以左半身的傷勢最重,蔓延軀幹的大片疤痕,簡直像是劍士的「紋」。

「其他人都還好嗎?」

珠世開口詢問,小葵猛然呆了一下。

「嗯,大家都恢復得很好哦。」她放慢拆下繃帶的動作,拿捏著用詞和內容。「傷勢最重的炭治郎先生,現在能簡單的下床,善逸先生和伊之助先生也是。」

「蝶屋敷再過不久,大概又要鬧哄哄的了。」小葵轉過身,用身側的水盆洗著繃帶。「啊,禰豆子也是,已經完全恢復成人類了……」

聲音漸漸變遠,聽過無數人名,珠世只是靜靜看著身上留下的傷疤。

她知道對方終究會提到忍,也清楚明白,此時此刻仍未見到忍的身影,結局必然是如她所猜想的那樣。那亦是忍早在戰前,就已經預期到的事情。

無以名狀的情緒自胸中蔓延,既像是對死亡的悲痛,也是獨自存活下來的懊悔。

對活下來的他們來說,都是一樣的。

「忍大人她 — — 」在聽見熟悉的名字時,珠世抬起頭,和小葵的視線對上了。「她非常英勇地戰到最後一刻。即使、即使全身都被鬼給吸收 — — 」

珠世抬起右手,輕輕放在小葵的肩上,隱約能感受到肩頭傳來的顫抖。

「沒關係。」她的語氣中略帶苦澀,又像是歉疚,「不用勉強。」

沒有絲毫猶豫,在得知屋主身殞時,就馬上撐起後續的醫療工作;此後,蝶屋敷的孩子們,也將背負著這份存活的重擔度過餘生吧。以那個人的個性,若是知道了這件事,肯定會露出無奈又疼惜的表情。

就如同忍當初接下蝶屋敷時一樣。

「真是抱歉。」小葵閉上眼睛,深呼吸,吐氣。「在珠世小姐面前失態了。」

珠世啞然失笑,收回了手。「葵小姐,也是不甘示弱的人呢。」

「欸?」對方一頓,像是被揭穿一樣有些害羞。小葵伸手抓抓臉頰,乾笑幾聲。「或許有一點吧。總覺得,不能殺鬼的我,至少要好好維持蝶屋敷。」

「忍大人當初獨自扛下香奈惠大人肩負的責任,不論是作為隊士、作為柱,還是蝶屋敷的主理人。」她堅定地看向珠世,「但現在,我可以和香奈乎一起分擔,不會太辛苦的。」

— — 畢竟,我們是活下來的人。如果因為遭逢變故而軟弱下來的話,那才是真的輸了。

明明是為了對方說出的話語,卻更像在提醒自己。

活下來,並不是一種錯。

珠世沉默良久,點點頭,動動麻痺的右手,喃喃自語著:「因為是活下來的人啊……」

「無論如何,還請把蝶屋敷當成自己的家,好好休息。」沒有聽見話語的小葵從木椅上站起,搬起水盆,嬌小的身子有些吃力,但仍然揚起燦爛的笑容:「我們都會陪著您的。」

「謝謝你們。」迎向對方的笑容,珠世稍微傾身,向離開的小葵致意。「請替我問候香奈乎小姐。」

房內又回歸寂靜。

她轉過頭,遠遠地望向窗外。冬陽帶去蕭瑟,儘管如此,蝶屋敷的院落還是有些冷清。協助打理環境的孩子們正扛著被單,走往衣場晾曬。若仔細聆聽,還能聽聞隱和隊士間的談話,講起逃過一劫的幸運,有時也感念身殞的柱。

時間從不因為死亡而停下,生者亦然。如今世上再無惡鬼,他們終將帶著對故人的念想與追憶,繼續將故事流傳後世。

凜冬過去,便會是花開時節了。

初次遇到那隻燕子,是在蝶屋敷的長廊。

天氣稍陰,沒有暖陽,薄薄一層雲氣掩住藍天,剛巧是轉冷的時日,微風帶點寒意。已能緩步行走的珠世披著厚重的毛氈披肩,和愈史郎並肩在廊間散步。

是在談論炭治郎的傷勢。近來他恢復的狀況奇佳,終於不再一睡數個時辰,也能長時間的和他人對話,整間病房塞滿了探望的人們,成日都鬧哄哄的 — — 愈史郎一邊抱怨著,一邊卻露出了安慰的笑容。「能夠活下來,真是辛苦他了。」

珠世還在心底感嘆著愈史郎的成長,突然停下腳步。

身旁的人納悶地回望,只見她遙遙看向不遠處的樑上;順著她的視線向前,卻見一隻羽毛豐滿,身形略小的燕子,正張頭探腦地看著四周。

「明明還未入春,蝶屋敷就出現燕子?」

她意外地笑了出來,輕聲說道。「不過,見到燕子,就代表春天快到了呢。」

愈史郎看得一怔,並非因為燕子,而是身旁的人。

無限城至今,久未見到珠世真誠的笑容。他暗自在心裡感謝這隻來路不明的野燕,捎來春訊,大概也一併帶來久違的喜氣。

「珠世大人說得是……啊,走了。」

燕子展翅,朝院落內的枯樹飛去。

隱約的陽光灑在雙翼和尾羽,明明全身都是尋常野燕的毛色,末梢卻淺淺泛著優雅的深紫色。總說那人身輕如燕 — — 燕子輕輕落在枝枒上的時候,確實讓她想起了故人。

珠世側過身,向身旁的愈史郎輕聲說道:「晚點請葵小姐準備一些食物給牠吧。」語畢,又回頭看著燕子。「牠看起來想待在這兒。」

愈史郎點點頭,表情仍有些困惑。

那日過後,燕子時常出現在蝶屋敷。牠對屋內的結構似乎熟悉無比,就像早已飛過千百次,不單是長居於此的小葵,就連隊士們也時不時碰見。

「對,那燕子總是神出鬼沒的,差點沒嚇壞我。」

「大清早就停在病房的窗檻,被關心的感覺其實滿好的。」

「我還以為是神崎小姐養來讓牠盯著大家吃藥,原來不是嗎?」

諸如此類的話題,漸漸在蝶屋敷內傳開。小葵則嚴正駁斥了燕子是特地豢養的謠言:「光是照顧你們這群人就沒空了,誰有時間在蝶屋敷裡養燕子!」

據小葵所說,牠也曾經飛到忍的金魚「河豚」所在的房內。

無限城一戰後,縱使主人已逝,承繼了責任的小葵和香奈乎依然繼續餵養著金魚。隨炭治郎入住的禰豆子,偶爾也會到房內來觀賞,一待便會待上整個下午。

那天也是晴朗無雲的好日子。帶著魚飼料,和禰豆子並肩走至的小葵,拉開拉門的瞬間,只見燕子站在魚缸上,低頭看著金魚優游。

「啊!不行!你快離開那裡!」

禰豆子正想攔下對方,小葵就已經衝到魚缸旁,嚇得燕子趕緊振翅飛起。牠還在房內盤旋了一會,才又降落在門旁,正巧在禰豆子的腳邊。

「真是的,牠該不會是想吃掉河豚……」小葵把魚飼料放在地上,雙手插腰,「禰豆子,還是趕緊把牠帶到庭院吧。」

禰豆子蹲下,「唔,不過牠看起來不想走。」說完後,她伸出手,掌心朝天,「如果要吃的話,應該早就吃掉了,不會只是呆呆地站在魚缸旁。」

「這麼說也沒錯啦……」

意外的是,燕子和禰豆子相視片刻,竟跳上了她的手掌,站在拇指指根。

「咦?你們這麼親近的嗎?」目睹一切的小葵有些詫異,看著一人一鳥慢慢靠近魚缸。

「就是覺得,牠可能只是想看看魚。」禰豆子走到小葵身邊,將手靠近,燕子便又輕盈地跳往魚缸邊上。「會讓人想起以前的事情呢。」

「以前的事?」

兩人坐下,小葵轉開魚飼料的蓋子,抓起一小撮撒入缸內。燕子偏過頭看了兩人一眼,又再轉回,望向水中的金魚。

「忍小姐問過我要不要看金魚。」禰豆子收起雙腳,把臉靠在膝上,「如果是她的話,應該也不會介意讓燕子進來。」

金魚慢悠悠地游過,小口吃進飼料。

燕子輕輕抖了抖翅膀,沒人發現牠慢慢闔上了眼。

「不過,忍大人討厭毛茸茸的生物……燕子不曉得算不算是。」

「唔嗯……不知道耶。」

未過多久,小葵輕戳了一下禰豆子,指指閉上眼的燕子。「牠好像睡著了。」隨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,「原來看著金魚會睡著是真的……我還以為忍大人只是在開玩笑。」

不,人類還可以理解,為什麼連燕子都會啊。

才剛說出口,便在心底默默反駁了自己。

禰豆子笑了笑:「那我們,就先別吵牠了吧?」

小葵嘆氣,無奈地微笑,收起魚飼料罐,站起身。

「說得也是。還有其他事得忙呢。」

大多數時候,燕子總是停在「必勝」的樹梢。偶爾會在蝶屋敷的屋簷上見到牠,要不便是長廊。牠開始不怕人的親近,也不大因為周遭的吵雜而離開。

燕子唯一會怕的,便是茶茶丸。每次牠朝著燕子緩步走去時,燕子會先愣在原地,擺出威嚇的姿態,直到真的下一步便會靠上,就騰空飛起,留下呆望著天空的茶茶丸。

屢試不爽。茶茶丸十分喜愛親近燕子,讓人不禁好奇究竟是愛玩,或是單純的好奇心。幾度甚至會看見貓追燕子的情景,直到茶茶丸被抱走為止。

「畢竟是鳥,會討厭貓也是正常的。」

聽聞這件事時,珠世笑著說道。

二月初,蝶屋敷內只剩下當初重傷級別的隊士。痊癒者有的回到故鄉休養,有的則是回到鬼殺隊中,進行最後的任務:重建家園。

漫長的復健結束,珠世也已經習慣了獨眼、獨臂的生活,儘管無法像過去一樣活動自如,能夠行走就是萬幸。左半身留下的傷痕淡化呈淺淺的粉色,浮在皮膚上,就像把百年來的痛苦烙在身體,銘記著這段贖罪的歷程。

那日天氣沉陰,小雨如霧,本以為將要回暖的日子,又突逢料峭。儘管愈史郎勸過幾次,珠世仍又披著披肩緩步走向長廊,美其名是活動筋骨,實則單純想要待在廊上。院落裡,細雨沾染初冒的雜草幼苗,留下晶瑩的水珠。

她便只是坐在一旁,如同過往的每個傍晚。

共同研究時也經常如此,在結束整天的忙碌以後,太陽西下,不再有被陽光照射的危險,便能待在廊旁,閒聊些無關緊要的瑣事。愈史郎偶爾也在,但大多時間,他會先行回房,免得相處的氛圍又變得劍拔弩張。

而今只剩一人,似乎更顯此景寂寥。

拍翅聲自不遠處傳來,珠世抬頭,燕子冒著雨飛下降落,就停在她身旁,甩動翅膀抖落水珠,黑中帶紫的羽毛因為濕氣而膨成一撮毛球。

她輕笑,側過臉轉向燕子,「你是來陪我的嗎?」

燕子叫了一聲似在回應,而後繼續專心地梳理著羽毛。

香奈乎從長廊的轉角走來,手端托盤,上頭放著一壺精巧的茶壺,和幾塊卡斯特拉蛋糕。靠近時,燕子往珠世那側跳了幾步,「牠又飛來了。」

跪坐下來的同時,她將托盤放在一旁。

珠世頷首致意,眼神又移往燕子:「真的很喜歡蝶屋敷,這孩子。」

「我前幾天,想起一件事情。」香奈乎伸手,執起茶壺,慢慢將紅茶注入茶杯。「霞柱時透大人,之前來蝶屋敷療傷時,碰上忍姊姊正要離開。」

「因為是緊急的任務,她簡單看過傷勢後,便請小葵協助,匆匆走了。」

杯滿,香奈乎止住動作。

「時透大人看著姊姊離去的背影,只說了一句:『好像燕子』。」

像是理解了她所說的話,燕子忽然又叫出聲。

兩人都愣愣地看著,卻得到牠歪著頭,完全不知意味的凝視。珠世揚起微笑,眼神變得柔和,朝燕子伸出手,「不是蝴蝶,反而化作燕子回來了嗎?」

牠並未躲閃,向著手掌之處蹭了幾下。

珠世彎起指節,以拇指指腹輕輕撫過燕子的頭頂。「若是如此,你也太放不下心了。」她移開手,拿起茶杯坐回原位,遙遙望著院內,半開玩笑地說道:「變作燕子,是要你自由地飛,可不是要你日日都回來這裡。」

燕子沒有回應,放低了身體,像是決定留在原地陪伴她們。

香奈乎暗自偷笑,執起另一杯茶。

「很像忍姊姊的作風。」

「嗯……這麼說倒也沒錯。」

或許並非放不下心,而是此生短短十數年,念茲在茲的不過如此。

承繼了責任的繼子是否順利,蝶屋敷的孩子們能不能獨當一面;受傷的隊士們,有沒有好好地治療、復健,並肩作戰的戰友們能否挺過險境……

活下來的所有人,今後,是不是都能安然無恙地過完餘生。

下了整日的雨終於漸歇,只留下瀰漫的濃厚濕氣。珠世放下啜飲的茶杯,從深褐色的茶面映照出她的面容。「香奈乎小姐,」她轉過頭,說道:「我和愈史郎,差不多要離開了。」

對方略顯驚訝,但很快恢復原先沉穩的表情。「身體都還好嗎?」

「托你們的福。」珠世抬起右手,簡單活動幾下。「不如說,比預期的好太多了呢。」

「其實,」香奈乎停頓,過一會才鬆口:「其實,再待久一點也無妨的。」

想必是在心底拿捏許久,才鼓起勇氣說出慰留之語吧 — — 珠世這般想著,便不自覺地揚起微笑回應:「傷都已經痊癒,再繼續受蝶屋敷照顧,實在有些過意不去。」

「請別這麼說!」香奈乎難得激動地回話,隨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坐正:「唔,但是,若這是您希望的……」

總覺得,對方的笑容就像姊姊。溫柔之中帶著疼惜,也可能還有對她的盼望。

是見到了熟悉的面容,才一時間失態了。

「 — — 未來遇上問題的話,可以寄信給珠世小姐嗎?」香奈乎望向珠世,有些不安,卻仍堅定。「蝶屋敷以後會成為村里間的診療所。但我,還有許多需要學習……」

珠世愣了愣,點頭同意。「當然可以。我會盡我所能。」她將見底的茶杯放回托盤,低頭才見燕子正盯著自己,「不過,香奈乎小姐一定沒問題的。」

畢竟,你是胡蝶小姐的繼子呀。

說出口時,燕子拍了拍翅膀,像是在表達同意。

微寒的風吹散雨後的薄雲,遠方天際正要從昏黃轉暗。直到壺內紅茶見底,愈史郎來到,兩人才收整空杯,準備離開。燕子也陪著她們,直至日落。

愈史郎自廊尾走來時,牠慢悠悠地站起,在對方靠近以前振翅飛向樑柱。

香奈乎啞然失笑。「愈史郎先生,莫非被討厭了?」

「……總覺得這情景,我在哪裡遇過。」

目睹一切的珠世,只是站在旁邊,似笑非笑地看著樑上燕。

離去之日,適逢大晴,恰巧給了珠世向炭治郎等人道別的時機。等到太陽西沉,再無一絲陽光,院落四周點起油燈,小葵和香奈乎堅持著要送兩人到蝶屋敷大門。

臨別時,香奈乎叫住珠世,帶往旁側,將一盒木匣遞給她。

「這是當時多出的藥劑。」她壓低聲音,「我按著姊姊留下的配方,多調製了一份。」

珠世有些遲疑與驚訝,接過木匣,右手下意識地握緊。

研究時所配製的藥劑總共有四劑。無慘的特製藥和禰豆子分用兩劑,再扣除意外用在炭治郎身上的一劑,最後一份,其實是珠世打算留予愈史郎的。

「請替我交給愈史郎」 — — 前往產屋敷宅邸前,她就將藥劑託付給忍。這份藥劑便有別於由忍自行調配的藥劑,並未交給香奈乎,而一直留存在蝶屋敷中。

她從未想過會有這個結果,自然就沒有料到,藥劑終究還是回到自己手裡。

「希望珠世小姐和愈史郎先生,也能夠從痛苦中解脫。」香奈乎昂起頭,看著略高於自己的珠世:「所以,我自作主張多做了一份。」

並不是來自於誰的指示,也不是因為硬幣剛巧翻到正面或反面,是打從心底認為必須這麼做。如果不動手的話,會後悔一輩子也說不定 — — 意識到的時候,已經開始動手調藥了。

蝶屋敷內剩餘的藤花並不多,卻剛好能夠將其製作完成。

冥冥之中,也許自有定數。

「謝謝你……不,」珠世嘴角揚起欣慰的笑容,「幾個月來,多謝蝶屋敷的照顧。」

她收下木匣,向香奈乎欠身致意。「能協助鬼殺隊結束這場戰爭,我深感榮幸。」

香奈乎趕忙回禮,並同她走回愈史郎身邊。

「雖說已無惡鬼,夜行還是有些危險。」

止步之後,小葵上前,致意以外也特意叮囑:「還請兩位路上當心。」

愈史郎拎起行李,聳聳肩回道:「放心,我們可還是鬼啊。」

「就算是鬼也要小心!」

「啊 — — 好好好,知道了。」

小葵和香奈乎站在門旁,目送兩人遠行,卻隱約聽見耳際傳來鳥鳴聲。回望身後,只見燕子拍翅,竟就降在小葵的肩上,側著頭看向香奈乎。

「欸?牠怎麼會……」

小葵還困惑著,另一人卻像想起什麼,喊了出聲:「珠世小姐!」

不遠處的珠世停下腳步,回望。

香奈乎加快腳步來到珠世面前,語速也少見地跟著加快:「忍姊姊葬在鬼殺隊的墓園。如果您想去見見她的話……不對。」

她有些緊張,猛地停住話,低下頭。

「來日,還請務必去見她一面。」

珠世的手輕輕放上香奈乎的肩膀。香奈乎抬起頭,見到對方的眼底似有淚光。

「我會去的。」

不單是為了忍,也為了自己。

似乎必須要真正見到她的碑銘,方能告訴自己,此戰已然告捷。

在此以前,所有的哀悼與悲傷都是虛假的。

香奈乎走返時,小葵正不知該拿燕子如何是好。

她伸手引誘燕子離開肩膀,燕子卻向前一跳,展翅往珠世二人離開的方向飛去。

不一會,黑紫色的身影便消失在夜空中,再無聲息。

東京淺草。

鬧區的傍晚,人潮並未因陰涼的天氣減少,路面電車緩駛而過。與無慘戰鬥時破壞的街道,僅限於外圍地區的部分屋樓,在產屋敷家的金援與鬼殺隊隊士們協助下,如今已幾與戰前無異。對住民而言,或許也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而已。

珠世和愈史郎撐著傘,緩步穿過人群。他們再無須躲藏,也不必擔心遭到追蹤,原先隱匿在血鬼術後的診療所,已經如常出現在街尾的轉角。

那是一幢獨棟的洋樓,樓高兩層,有著小而簡單的庭院隔開街區,離主幹道稍遠,保有便利卻也足夠安靜。比起戰前藏匿行蹤用的木造屋房,這裡還是更適合作為診療所。

在淺草初遇炭治郎後,為了躲避無慘的追蹤,他們迅速地託人修整了戰鬥時損壞的牆面,將所有紀錄都帶走,清理鬼與人的痕跡,封死了地下室,再沒有回來。

如今重返,屋內所有陳設如昔,除了蒙上一層薄灰以外,毫無二致。

「啊 — — 真髒,看來得好好打掃一番。」

愈史郎隨手擦過樓梯的手把,指尖便沾染灰塵。「藥品跟診療器材也得張羅……珠世大人,不如我趁商鋪還未打烊,先去買些日用品?」

他看向樓梯上的珠世。

珠世大人從方才就不太說話,是在思考什麼吧。

「那就麻煩你了,愈史郎。」珠世點點頭,給予首肯,微笑回道:「我先上樓看看。」

「好的。我去去就回。」

大門沉沉關上,洋樓靜寂無聲。

她一步一步拾級而上,老舊的木頭發出咿呀的聲響。和服的左袖空蕩蕩的擺晃著,樓梯扶手建在左側,此刻反倒顯得有些多餘了。

從前並未覺得樓梯難走,現在即使放慢了腳步,肌肉間的拉扯不時讓她感覺吃力。她才忽然想起,蝶屋敷讓病患短住的樓房,是僅有一層的和式宅院,幾乎沒有上下樓梯的必要。

這幢老屋的一切都沒有變化,再不如以往的只有自己。

走到二樓時,珠世深呼吸,喘了口氣。

也許這才是真正活著的感覺。

一樓是診療處,二樓本為起居所在,除了各自的臥房外,還有一間權當書房之用。雖有為了通風而設置的對開窗戶,由於房間位處背光面,即使萬里無雲的天氣,也不常有陽光照進,過去作為鬼的他們,都能整日待在房內。

沿牆壁而立的書櫃僅留下幾本無關緊要的書籍,櫃面也因塵封而髒了不少。老舊的木造書桌,還擺著未蓋上瓶蓋的鋼筆墨水,已經乾涸見底。

珠世走向窗邊,輕輕推開窗戶。

再過不久便是初春,入夜前的風不似過往嚴寒刺骨,有著宜人的涼意。遠方熙攘人群的嘈雜聲飄散風中,忽遠忽近,反而是蟲鳴鳥叫,更為明顯 — —

鳥鳴?

珠世眉頭微皺,視線往外看去。

黑影自不遠處飛來,拍翅落在窗檻上,仔細一瞧,正是蝶屋敷的燕子。牠膨起羽毛,偏過頭以鳥喙細細梳理,全然不顧珠世的困惑。

黑羽尾端帶紫,確實是同一隻。是風塵僕僕地飛抵,才讓牠非得在降落之後,馬上開始整理羽毛吧 — — 不知怎地,總覺得頗可愛的。

那人對於周遭的整潔也是一絲不苟。討厭雜亂,堅持要每天整理研究室,按照順序一一放置器材。珠世並不討厭這種個性,或者說,正是對於研究的敬重才使人養成這種習慣,這般認真對待專業,她向來深感敬佩。

「所以,真的是你嗎?」

珠世低聲詢問,也並不在意是否得到回答。她垂下眼,燕子好似察覺到她的異狀,停下動作,頭靈動地轉了轉,一雙明澈的眼睛望向對方。

僅存的右手靠著窗檻,伸出了食指與中指,細碎的傷痕遍佈肌膚,微微顫抖著。當指背輕輕觸及燕子的翅膀,牠如同往常那般迎上珠世的碰觸,毫無閃躲的意圖。

她不再開口,淚水從眼眶滑落。

幾日後,他們重啟了診療所。

過去留下的儲金,加上產屋敷給予的慰問和酬勞,加總以後,他們其實生活無虞。

打從一開始,診療所便不是為賺錢而設立。珠世總是善待來訪的病患與家屬,有時是給予賒帳,若是常見的風寒,甚至不會收取任何藥物費用。

那些無法負擔城中高額醫藥費的家庭,向來到此尋求協助。

每逢白天開業,便會見到燕子飛來。

牠從未築巢,若遇晴朗的日子,會停在院內的矮樹,或是敞開的大門、門內的樑柱。陰雨時日,珠世會將窗戶開啟,讓牠駐足在診療室的窗台。

亦有乾脆叫燕子進到屋內的時候。飛入診療室後,牠便留在辦公桌旁,站在書籍之上,偶爾在桌面東跳西跳。愈史郎對此頗有微詞,經常會咕噥幾句,看見珠世溫柔的笑容後,便又打消了趕走燕子的念頭。

他發覺燕子不再因為自己的到來而飛遠,只會鬥嘴似的對他嘰喳幾句。

「這傢伙,果然是那醜女轉世。」

儘管嘴上如此說,卻還是一邊笑著,一邊每日準備好給燕子的食物。

「愈史郎要是坦率點就更好了呢。」

珠世是對著燕子說的,就在愈史郎前腳剛踏出診療室的當下。伴隨著掩飾害臊的咳嗽聲,愈史郎加快腳步離開,燕子好似也對著他的背影叫了幾聲。

「那隻野燕,是珠世小姐養的寵物嗎?」

初來乍到的病患,也總會這麼詢問。「好像還沒到燕子會來的季節。」

每次,珠世都會不厭其煩地解釋。「與其說是養著的,不如說是某天就不走了。」她拿下聽診器,眼角餘光瞄向站在窗台,遙望遠方的燕子:「這也算是一種眷顧吧。」

「哦?真有趣。」

男子拉下捲起的衣襬。「咱印象裡,燕子從不親近人的。就算看起來溫和,其實也從不讓人靠近。」說罷,他哈哈笑出聲來:「珠世小姐的魅力,連燕子都為之拜倒啊!」

愈史郎冷冽的眼神射來,背脊忽然一陣惡寒,嚇得男子趕緊別過頭閃躲。

珠世輕笑,轉過身,抄寫了醫囑與藥單。「真是如此的話,可要謝謝牠的厚愛了。」筆跡停下,她撕起紙條,遞給男子。「再請你跟愈史郎拿藥。」

男子乾笑著接過紙條,離開座位,向珠世欠身致意。

轉過頭,赫見愈史郎依舊瞪視著他,只得乖乖跟著對方離開診療室。

「有燕子眷顧的診療所」開始成為居民們茶餘飯後的話題。

牠儼然成為了活招牌,即便不是所有病患都曾經見過,但不知不覺間,逐漸形成一種「看診時燕子在旁的話,會恢復得更快」的微妙謠言。儘管兩人一再地解釋那只是道聽塗說,人們還是更期盼在就診時,可以瞥見燕影出現。

「讓大家都知道診療所,倒也不是什麼壞事就是了……」珠世一邊收拾著今日的病例,將紙張放入抽屜,一邊語帶無奈地苦笑:「會流傳這種說法卻是始料未及啊。」

燕子在窗台低頭啄食著菜葉,並未回應。珠世站起身,走向窗台,靜靜看著牠。

野燕貌似溫和,但從不親近人類;人們視之為幸福的象徵,也從不驅離。為人熟知的是飛翔的模樣,瘦小的身軀輕盈敏捷,低飛於空中時,一眨眼便會丟失蹤影。

牠們在樑上築好牢靠而扎實的巢,用盡全力餵哺雛鳥,將周遭視為領地,捍衛巢中的幼雛。秋季南遷、入春北返,成群結隊,就算有部分族群死於遙遠的遷徙路途,也終將會有一批燕子,回到最初的故鄉,繼續延續血脈。

或許霞柱在說出「好像燕子」的當下,想到的不單只是姿態而已。

迷途流浪的,終會回歸故土。確認了族群得以延續,亦將是功成身退之日。

「那麼,還留在這裡的你……又是為了什麼呢?」

珠世伸手,以指腹輕輕點了一下燕子的頭頂。

燕子轉轉頭,膨起羽毛,抖了抖雙翼。

「拝啓

春寒已退,幾日來陽光溫煦,漸有暖意了。

先前提及的患者,在施予珠世小姐所說的藥物後,已有顯著的好轉。

在此致上萬分的謝意。

聽聞診療所的營運上了軌道,請容我代蝶屋敷眾人表達賀喜。

此外,炭治郎先生等人的傷況,目前已無任何大礙,

或許未到春分,便能順利出院。

蝶屋敷的櫻樹下月應會迎來滿開,

誠摯邀請您與愈史郎先生訪問蝶屋敷,一同賞花。

敬具

栗花落香奈乎

大正五年二月十九日」

月色明晃,再過幾日就是滿月時分。結束一天的看診,本要收拾診療室,準備回到臥房的珠世,卻聽見耳際傳來拍翅之聲。

並不是燕子,而是鎹鴉,捎來了蝶屋敷的信函。

珠世拿起信箋,將娟秀的字跡收攏折好,向著窗台的鎹鴉點頭致意。鎹鴉拍拍翅膀,「哼嗯,怎麼沒見到燕子?」又轉了轉頭,似乎在尋找什麼。

「確實有幾日不見了。鎹鴉先生有什麼頭緒嗎?」珠世將信箋放回抽屜,關上檯燈。

「您說笑吧,珠世小姐。」

鎹鴉不滿地嗄叫出聲,惹來對方一陣輕笑。「再請替我轉告香奈乎小姐,我們很樂意前往。」語畢,她的眼神轉向桌上的月曆,遲疑了半刻。

「嗄,那麼,在下先行告退。」鎹鴉並未追問,「願您有個美好的夜晚。」

「……請慢走。」珠世回以莞爾,目送牠飛遠。

過後,她走往窗邊,關起窗戶,鎖上。

連日來的工作讓她有些疲倦,按了按鼻樑和眉心。身為醫生,能夠盡可能地診治患者、拯救他們自然是很快樂的事情,只是累積的疲勞也不在話下。

桌曆已經翻向明天的日期。

二月二十四日。

莫非這就是燕子消失不見的原因 — — 她在心底忖度著,右手放在桌曆上,輕輕滑過紙面的數字 — — 遲遲未決的行程,或許該是時候前往了。

並不是不去,而是自離開蝶屋敷後,連串的忙碌讓她差點就要忘記這件事情。

彼時總是笑說那人太過拚命,未料自己其實也是如此。

「珠世大人。」

愈史郎輕敲房門,在門外說道:「剛才似乎有聽到鎹鴉的聲音。發生什麼事了嗎?」

珠世鬆開手,搖搖頭。「沒什麼,是香奈乎小姐的信。」她將窗簾拉起,走向房外,順手關上電燈,故作輕鬆地回應。「她邀請我們到蝶屋敷賞花呢。」

「確實,也差不多到滿開的時候了。」愈史郎從後跟上,「不過,櫻花再美,終究比不上珠世大人。」

另一人只是輕笑,沒有開口。

愈史郎有些納悶地皺眉,若是平時,珠世應該會再多笑他兩句的。他下意識地開始胡亂猜測,會是剛才的信件帶來什麼不好的消息?難道和竈門兄妹有關?

「愈史郎。」「啊!是,珠世大人!」

停下邊上樓梯邊喃喃自語的怪異舉動,他咳一聲,藉此掩飾自己的尷尬,和珠世錯開了身,往自己的臥房走去。

「明天清晨我會出門一趟。診療所等午後再營業吧。」

「欸?那我也跟著您……」

「沒關係的,」珠世在房門前止步,右手搭上門把:「那是必須單獨前去的地方。」

對頭的愈史郎一愣。

對方略帶悲傷的側顏,他在這漫長的歲月裡,已經看過太多次。

過去,一旦提及塵封許久的往事,珠世總會不經意流露出這股幽微的惆悵。所有她力有未逮之事,乃至於那些無法挽回的錯誤,似乎都濃縮在眼底。

這段互相陪伴的日子裡,愈史郎明白自己是最能跟在她身後,甚至偶爾能並肩同行的人。一方面是藉此就近保護對方,一方面也是珠世接受了他的私心與任性。

但唯有一件事情,從始至終,珠世都只會獨自前往,而總不願讓愈史郎相隨。

— — 哀悼故人。

他瞎猜也猜得出來,這次是為了誰。

「那麼,請讓我陪您走到碑旁。」愈史郎看著珠世,眼神堅決:「如同過去那樣。」

珠世一愣,無奈地微笑,點頭後推開房門。「謝謝你,愈史郎。」在走進房內幾步後,她像是想起什麼,又回過身來說道:「 — — 晚安。」

「晚安,珠世大人。」

等到房門關上,愈史郎才舒了口氣,進房。

也許,這樣份量的溫柔,已是珠世所能接受的最大值。

清晨時分,天穹未亮。兩人趁著夜色稍明出發,輾轉抵達了鬼殺隊的墓園。

蝶屋敷的眾人若要來掃墓,想必會是在白天,為了刻意避開,才特地選擇在日出以前來到。她單手抱著花束,愈史郎在後提著竹桶,信步走在墓碑之間。

平安時代以降,所有戰死的鬼殺隊士,都於此地擁有碑銘。

尚能找回屍首的,要是已沒有家人,就會火化後安葬於此;若沒有遺體,則埋入日輪刀、刀顎,或是焚燒隊服乃至於羽織,作為衣冠塚紀念。即使是世家大族,也能決定是否埋葬在鬼殺隊墓園,或是帶回家族墓園下葬。

無論最終選擇如何,產屋敷家都會為他們立下墓碑,銘記亡者。

他們一步步走過,墓碑上開始出現了熟悉的姓名。

幾乎每任產屋敷的當主,都會日日來此地哀悼死去的「孩子」。前任當主耀哉也是如此,珠世與他通信的短暫時日裡,總會聽他細數隊士們的戰績。

所有的悼念,都是為了生者而存在。

已死之人聽不見他們的哭喊,沒有辦法承接滿溢的哀傷。活下來的人只能繼續述說,把悲痛化作言語帶到風裡,人類亙古以來,都是這樣慢慢接受摯愛之人的死亡。

只是,她也始終無法確定,自己究竟有沒有資格站在此處,為那人祈求冥福。

珠世止住腳步,愈史郎隨後停下。

明明是初次前來,卻像早已知道位置一樣,很快地找到了胡蝶家的墓碑。

鬼殺隊的墓園每週都有「隱」的成員協助清潔,並不如民間的其他墓園,周圍幾無雜草,墓碑也被擦拭得乾淨無塵。

但她還是請愈史郎裝來一桶清水。

只盼望擦拭墓碑的同時,心中的悔恨與哀愁也能一併洗清。

愈史郎替她裝滿了木桶,放置在碑前。

他面向墓碑傾身鞠躬,後對珠世開口:「那麼,我在墓園外等您。」

珠世待對方離開以後,才彎腰以木杓撈起一杓清水,自墓碑頂端緩緩淋下。水流滲入黑花崗的縫隙,浸潤墓碑各處,反覆幾次後,水桶恰好見底。

她放回木杓,拿起掛在桶旁的乾布,細細地擦拭每個角落。獨臂為之,多少還是有些不便,她盡可能放慢動作,不讓自己太過疲累。

簡單的清潔後,她放回棉布,將花束拆開,仔細均分枝數。

「……前些日子,我施打了藥劑。」珠世把花逐一放入兩側的石雕花瓶,「啊,當然,愈史郎也一起。香奈乎小姐特地為我們額外調劑一份。」

「現在,存在於體內的鬼血,應該已經相當稀薄 — — 甚至沒有了。」

拿出線香,放入架上,以火柴點燃。輕煙裊裊,線香的氣味隨風散開,珠世輕笑,有點調侃地說道:「我想,不再是鬼以後才來到這兒,忍小姐應該就不會反感地逃開吧。」

珠世向後退了一步,眼神直視著墓碑上深深刻印的字跡。

她的姐姐是否也正見證此刻?

「陽光照射時,不再感受到燒燙般的痛楚,皮膚不會因此焦灼。開始在深夜時感到疲倦,無意間弄傷手指的話,不會迅速地癒合。」

她一字一句說得緩慢,似乎唯有這麼做,才能將心中所想清晰地傳達出去。

「 — — 每日每夜,卻也因為清楚感受到生命的流逝,而暗自竊喜。」

天空開始明顯地轉白,樹影間隱約有光,花束隨微風搖擺。

珠世並不知道自己還能作為「人類」多久。走過太長的歲月,即使作為鬼,也從不是強大的存在;殘破的身軀,一旦回歸人身,大概也不能夠久活。

即使如此,還是想要替對方再多看幾眼,她而今無緣的世界。

救治更多無能為力的患者,讓孤苦無依之人也能得救;在春暖之際,和蝶屋敷的孩子們一同賞花,陪著她們長成得以獨力支撐蝶屋敷的模樣。

看看此後,再無惡鬼肆虐的時代,究竟會走向何方。

珠世沉默了很久,直到日出的朝陽,漸漸穿過雲層與林木灑落。

「可惜,如今春鄰之際,我們也再無法一同賞花了。」

明明嘴角揚起,卻不是喜悅的弧度。

涼風吹來,稍微弄亂了她的髮梢。她閉上眼,林木沙沙作響,還隱約夾雜了幾聲拍翅。睜眼還有些納悶,抱著不確定的心情,轉身回望。

方才來時竟沒有察覺,百樹尚在沉寂,獨有棵山櫻已然滿開,飛花如吹雪。

燕子不在。

夾雜在粉白間,一縷黑羽隨風飄盪,輕輕落在花瓣上。

儘管左右張望幾回,仍然不見燕影。

線香燒盡,晨陽已經完全照進墓園中,山櫻沾染露水,熠熠閃著光芒。

她上前彎腰拾起黑羽,握著羽根輕輕轉動,能夠看見末梢帶著的深紫光澤。

原先苦澀的笑容,似乎多添了份寬慰。

三月,春彼岸首日早晨,產屋敷輝利哉帶著劫後餘生的鬼殺隊眾人來到墓園。如同他的父親,在步行過程中逐一念出了亡者之名,以此悼念。

行經幾座新造墓碑時,他走得特別緩慢。

那些盡是死在無限城裡、本世代的隊士們,包括五位戰死的柱。

即使隊士們泣不成聲,輝利哉也未曾落下眼淚,只是一再地,向著每個墓碑深深鞠躬。

下午返回產屋敷宅邸後,他即刻召開了最後一場柱合會議,對僅存的風水二柱宣布 — — 鬼殺隊就此解散。

據說,他直到那時才終於痛哭失聲。

珠世和愈史郎到訪蝶屋敷時,尚在靜養中的炭治郎等人,也難得放風,跟著一同賞了花。在眾人喧鬧之際,珠世靜靜地看著,只有途中說了一句話 — —

「葵小姐的櫻餅,確實很好吃。」

小葵露出了又開心又感傷的矛盾表情,甚至要珠世多帶幾個回去淺草。

那天,珠世所喝的始終是玉露茶。

傍晚臨別,香奈乎將一株含苞的櫻樹枝枒交付給珠世。

「這是『必勝』的枝枒。若是它的話,一定會長得很好的。」

對方笑著接受後,香奈乎猶豫片刻,還是問了出口:「但……珠世小姐,為什麼呢?」

她愣了愣,隨即恢復一如往常的微笑。

「這樣,燕子若回來,就不會太寂寞了。」

櫻花在愈史郎偏執的照料下,長成不輸必勝的大樹。滿開之時,街坊鄰居都會駐足留步,只為了多瞧幾眼。原本他還會趕走眾人,時間一久,便也放任他們欣賞。

每年春鄰,診療所總會有野燕飛至。

但未曾再有一隻,帶有熟悉的紫黑色光澤。

那片黑中摻紫的落羽,直到最終,都仍放在珠世的辦公桌上。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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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夏

百合花叢中的小社畜,在遊戲業裡建構世界。讀文學,看動漫,玩遊戲,進劇場,流連影院。想不透該走往何方,於是寫寫東西,聊以自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