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鬼滅同人|忍x珠世】蝶屋敷裏話

吳夏
41 min readDec 23, 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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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篇為鬼滅之刃同人作品,時間點落在原作漫畫131話後,已超過動畫進度,怕被爆雷的動畫黨請審慎點閱。

1

胡蝶忍其實並不知道要如何與珠世相處。

在珠世踏進蝶屋敷,說出:「接下來的日子,要勞您費心了」的那天起,她便不知道應該要對眼前的「鬼」抱持怎樣的心情。

她必須非常努力,才能克制自己對於鬼的反感,與珠世、愈史郎同處一室進行研究。當珠世靠近,她便會下意識地退開,以避免所有不必要的接觸;可是總無法完全避開,只要偶然地、無意間在拿取東西時碰到對方,忍就會全身發麻。

她會很快地抽回自己的手,用幾次深呼吸調節情緒,直到看見珠世略有歉意的表情。

「抱歉,胡蝶小姐……」

「不,沒關係的,是我的問題。」

隨侍在側的愈史郎隨時都會投以略有敵意的眼光,看著這一切發生。忍一邊得釐清自己的焦躁從何而來,一邊得抵禦愈史郎對珠世的過度保護,每天都累得渾身脫力。

儘管隨著相處時間越長,慢慢地抓到了穩定身心的方式,她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好好地,用與「人類」來往的方式,對待眼前這個似人而又非人的存在。

畢竟,珠世完全推翻了過去對於「鬼」的印象。忍沒有辦法對她加諸全然的仇恨。

她靜如神木,溫和而嫻雅,眼神裡總帶有難以忽視的悲傷;她不吃人,僅有在很偶爾的時候攝取人血,以維持基本的生活狀態。取而代之的是,她熱愛喝紅茶,帶來的茶葉更讓蝶屋敷的孩子們開始對這種「洋派」的茶飲感到好奇。

她也不像那些橫行的鬼,身上帶著血腥與腐爛的惡臭,取而代之的,是濃郁卻不刺鼻的花香,只要一經過她身際,便會竄入鼻腔。有時帶著略甜的果香,有時則會清爽如深秋的蘆葦花,似乎端看當天的心情如何。還有——

還有,她有著和自己一樣,潛藏在平靜底下的,深沉的憤怒與恨。

所以有時候,忍會產生一種錯覺:她們倆,其實很相像吧。

「但,師傅是人啊。」

珠世來訪後第二週,忍便不經意地提起了這個念頭,得到香奈乎疑惑的回答。忍頓了半晌,揚起一如既往的微笑,點點頭。

「是呢。」

是人是鬼,或許本就是一線之隔。

就如同藥與毒,總是一體兩面。

2

愈史郎也並不喜歡胡蝶忍。

不如說他一直都注意著這女人。不單純是因為珠世近來總是花費大多數的時間在研究上而忽略自己——雖然這點他無可否認——而是因為,忍總給他一種,表裡不一的感覺。

那女人的微笑不對勁。她看起來在笑,實際上不然,似乎下一秒就會抄起日輪刀往他們身上刺來。

忍當然沒有這麼做,但光是這個「似乎」,就足以讓愈史郎總是保持殺意與警戒。反過來說,這份殺意也讓忍在研究過程中時不時地皺起眉頭。

聽說,就連去送茶的香奈乎,都曾經被整間房裡瀰漫的殺意嚇著。

「愈史郎給您添麻煩了。」

那天傍晚,研究告一段落時,珠世邊收拾著器材邊說道。

忍查覺到自己的右手抖了一下,但很快地整理好情緒。

「我才要向珠世小姐道歉。」她抬起頭,望向桌子對面的珠世。「……我太不成熟了,才會讓愈史郎先生有如此反應。希望這陣子沒有影響到您。」

珠世一愣,無奈地微笑。

「不會哦。」她將藥管一一歸位,井井有條地放好。

「今天也多謝胡蝶小姐了。還請盡早休息吧。」

忍看著珠世。

當初主公大人提出讓珠世協助的命令時,忍其實百般不願。她蹙緊眉頭加快腳步回到蝶屋敷,就是不希望自己在主公大人面前失態。

即使比所有人都熟知藥理與毒物,能夠幫助鬼殺隊,能夠在對抗無慘時幫上大忙——鬼終究還是鬼啊。讓鬼深入據點,住進蝶屋敷,甚至最後要到產屋敷宅邸去待命,無論哪一個,不是都太過危險了嗎?

實際會面之後,忍的困惑並沒有因此減少;反倒隨著日漸相處,更加不明白珠世。

但珠世帶來的所有資訊,關於無慘、關於鬼,乃至於「鬼化為人」的藥物,還有所有關於藤花毒的研究,都讓忍瞠目結舌。

積累四百多年的知識,就只為了向無慘復仇。強大的意念,造就眼前的「鬼」。

自己——不,鬼殺隊的眾人,又何嘗不是如此?

「珠世小姐……」忍開口,珠世略為疑惑地望來。

「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。不知您是否有空呢?」

3

眼前的女孩——以珠世的年齡而言,鬼殺隊的成員都像孩子——身形很是瘦小,披著蝶翼般的羽織,簪著蝴蝶髮飾,走動時羽織隨風翩翩飛舞,恰如紋蝶拍翅;一眼便能看出,她沒有什麼肌肉,彷彿一點強風就能將她吹倒。

……卻是鬼殺隊的九柱之一。

關於胡蝶忍的事情,產屋敷在請她協助時,早已略有提及。她是鬼殺隊裡最擅藥與毒之人,掌理蝶屋敷,負責為受傷的隊員們進行治療與恢復訓練,於此同時,也因此累積了眾多對於鬼的知識。

然後,對鬼的恨意也是數一數二。

此時此刻,她卻與忍兩人在蝶屋敷的泡腳池泡腳。即使這些日子以來,她自認應該有與對方建立了一定的信任關係,仍舊不明白忍叫住她的原因,而有些坐立難安。

「我的日輪刀,是砍不斷脖子的。」

忍稍微踢動著池子,水面激起微微漣漪。「不,這麼說也不太對。應該說……作為鬼殺隊的一員,『我』砍不斷鬼的脖子。」

珠世偏過頭,望向忍的側臉。

這樣的女孩,本該有個幸福美滿的人生。大好年華,應當遇到一個愛她的人,共組家庭,誕下生命,然後在兒孫的環繞之中安詳地離去。

不。這時代的所有人,都本應如此啊。

就連自己,也是。

「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,砍斷鬼的脖子的話,該怎麼辦?」

忍繼續說道:「那就毒死吧。這就是我最擅長的事了。弱小的鬼,只需要一些紫藤花就能解決,但是……」

如果是上弦?如果——是無慘的話?

「有一個我必須打倒的,很強的鬼。」

講出這句話的時候,忍的臉色忽然劇變,珠世不禁打了冷顫。

「這件事只有珠世小姐能夠幫我。」

忍轉過頭來,珠世下意識捏了捏手掌。對方很快察覺自己的異樣,旋即斂起神色。「啊啊,抱、抱歉。」忍閉上眼,深呼吸,「我失態了。」

「——胡蝶小姐,希望我幫什麼忙呢?」

珠世嚥口口水,打斷了忍。

她大概猜得到忍想要幹麻,但也在心內暗自忖度著,祈禱不會是那個答案。

因為類似的想法,自己並不是沒有過。不如說,相對弱小的存在想要達到目的的話,勢必得做出犧牲,一點,或是全盤奉獻。

「我在一年前開始服用不等量的紫藤花毒。」

珠世一驚,忍說了下去:「只是,還不夠多。至少要能完全削弱上弦的鬼,讓失去戰鬥能力。再繼續服用相同的劑量,是趕不上的。」

「妳希望我幫忙加重毒素。」

「是的。在可以負擔的範圍內,盡快讓我體內的毒素累積。」

「但這可能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……」

忍愣了愣,啞然失笑。

「珠世小姐不必擔心這件事。」

月光下,她髮髻上的蝴蝶髮飾閃著微光。

「從服下第一口藤花毒的當下,我便沒有留命的打算了。」

數百年間,珠世閱人無數。

卻直到此刻才發覺,如此蒼涼的笑容,竟也能出於十八歲的女孩。

4

「珠世小姐,為何會對那醜……咳,對胡蝶小姐,如此在意?」

愈史郎問道。他不明白,除去研究外沒什麼交流的兩人,為何今晚會特地支開他談天。雖然就在蝶屋敷內,他還是焦慮了整晚。

珠世回來後,便默默地開始翻閱起關於紫藤花毒的資料好些時辰,期間也未曾講過半句話。愈史郎儘管在意,也不好打擾專注的珠世,只好在旁做些簡單整理,應付凝重的氣氛。

珠世停下翻動書籍的手。愈史郎抬起頭。

「可能是我的錯覺。」珠世苦笑,「總覺得那孩子和我挺像的。一旦這麼想著,就希望能多幫上點忙呢。」

愈史郎張大嘴,只差沒有「哈?」地出聲。

「我覺得珠世小姐是獨一無二的。」而且那個人類才沒有珠世小姐的千分之一,不,就是百萬分之一美麗也不及。

不曉得該做何回應,愈史郎直覺地講出心底話,但留了後半句並未言明。

要是說出去了肯定又得挨罵。

珠世淺淺微笑。

「謝謝你,愈史郎。」

未能看見愈史郎面無表情卻高興地脹紅了臉,珠世低下頭,繼續思考如何拿捏藤花毒素的劑量,一邊輕輕翻動著桌面上的書籍。

那孩子身邊,肯定也有著視她為獨一無二的尊長的人吧。

即使如此……還是堅持要用這種方式復仇嗎?

5

151公分,37公斤。十八歲的人類女子,每天能夠承受的最高劑量紫藤花毒,會是多少?毒素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流遍全身,成為血液的一部分;同時,必須讓她保有一定程度的生活機能。

所謂一定程度,是不能被鬼殺隊的成員——尤其是蝶屋敷內的女孩們——察覺異樣,還要讓每日的研究維持進展。

她們總在蝶屋敷的研究室裡進行,每日例行的藥物研究結束之後,愈史郎會先行離開(並且總是與忍怒目相對),珠世隨後便會拿出當日的劑量,包含必須服用的紫藤花毒,以及用針筒注射的佐藥。一方面是知道此地其他人不會任意打擾,一方面也是為了隨時應對突發狀況。

畢竟,若是忍因此倒下的話,整個鬼殺隊都會闖進蝶屋敷來吧。

而她的繼子香奈乎,肯定會是第一個拔出日輪刀,將自己的頭砍下的人。

「香奈乎的話,請珠世小姐不用擔心。我已經和她說明過來龍去脈。」

珠世停下注射的手,疑惑地望向忍。對方還是維持著那抹微笑:「雖然花了點時間說服,但能夠聽見她好好地講出自己的想法,真是太好了。」

「……那麼,其他人呢?」

針筒緩緩刺入,管內的佐藥漸漸減少,忍閉上眼,微皺著眉。吐息之間,隱約聞到了從珠世身上飄散而來的花香,淡雅清麗,卻深植腦海。

「她們是蝶屋敷的孩子,沒問題的。」為了維持平穩的呼吸,讓佐藥順著血液蔓延全身,忍放慢說話的語速:「這宅邸裡的所有人……儘管再不願意,心裡都很明白,總會遇到必須道別的時候。」

即使離別使人痛苦。

那份無從宣洩的痛苦,也正是她們未來能夠繼續向前的原因。

針頭離開,珠世很快地以棉花按住小孔。

「今天開始會加倍毒素的劑量,不適感可能會比前幾日再重一些。」珠世一邊說著,一邊鬆手,讓忍自己按著棉花球。「請務必時時刻刻保持全集中呼吸,佐藥越快擴散全身,就越不會產生嚴重的副作用。」

人類是沒有辦法像鬼一樣快速分解毒素的。紫藤花毒流竄在血液裡,被吸收了,就會殘留在體內,引發中毒反應;少量的毒還能憑藉著身體機能抗衡,一旦逐步加重用量,便要搭配注射的佐藥減緩毒性。

不過,藥通常是壓不住毒的,常人絕對無法做到。正因為精通了呼吸法,如此冒險的實驗,才有可能進行。

「花毒的佐藥,卻是由毒性更重的種子提煉而成。」

忍按壓傷處,看著桌上的空管,下意識地發出讚嘆。「以毒攻毒,我過去從未想過這點。珠世小姐,果然是個厲害的。」

——人?

驚覺到別於以往的用詞,兩人忽然都轉頭看向彼此。

「……我可是多活了五百年的呀。」珠世率先打破沉默,伸手取走針筒,放回木盒中:「要是連這點事情都沒有發現,可就太丟臉了。」

忍一時無語,望著珠世,隱約察覺到對方臉上似是喜悅,又像是惆悵的微妙情緒。珠世收拾完了檯面,輕嘆一口氣。

「胡蝶小姐,現在有任何不舒服之處嗎?」

「咦?啊,不,現在……」忍做了幾次深呼吸,「……現在很好。」

不如說,自珠世開始協助調配藥量後,就連過去自己試毒時曾經引發的各種副作用,都不再出現了。

這也是她為何如此敬佩眼前的……

「那麼,今日就到這邊了。」

珠世嘴角略微揚起,彎成一抹漂亮的弧,似笑非笑。

忍愣了愣,點點頭,依然坐在原地,一動也不動。

直到珠世的身影拐彎消失在廊道,忍才回過神,發現自己手腳發麻。

不是因為毒的副作用,也並非無從排解的恨意;這份情緒,竟無以名狀。

6

在香奈乎的印象裡,師傅只有在面對鬼的時候,會流露出憤怒的情緒。

用「流露」可能不太恰當。如果平時師傅的情緒是平穩無波的湖面,那麼,面對鬼的時候,幾乎就是洪水般滿溢的狀態。她會帶著笑顏,眼底卻有滿滿殺意;用極快的速度靠近鬼,迅速地將毒素以突刺注入鬼軀。

通常是瞬間的事情。當鬼倒地的同時,怒氣也會旋即消失。

只要見過一次,就會被那樣的師傅震懾住。

因此,得知師傅要與鬼共同研究時,香奈乎心中始終有些忐忑。

最初幾天的氣氛,確實也應證了她的擔憂。整間研究室裡瀰漫著隨時會開戰的氛圍,主要源自於師傅,以及愈史郎;珠世小姐是嘗試著緩頰的那位,雖然多半以失敗收場。只是在那之後,她大多數的時間都不在蝶屋敷,而是專注於柱指導訓練上,自然也就沒有空閒去關心三人的狀況。

香奈乎不時擔心,研究進度可能會因此停滯不前。

「最近研究室的氣氛好了許多呢。」

小葵一邊處理著蝶屋敷的膳食,一邊向門旁的香奈乎說。「幾次送茶進去,都沒有像之前一樣劍拔弩張。」

香奈乎有些訝異,疑惑地望向對方。

「而且,也不只愈史郎先生收起了殺氣。」

小葵將糰子和卡斯特拉蛋糕有序地放在盤子上,再跟紅茶壺、茶碗一同放入托盤,端起,朝香奈乎一笑。「我覺得忍大人也變了許多。要去看看嗎?」

盤算掙扎了一會,香奈乎捏緊硬幣,克制拿出它的衝動,點點頭,跟上小葵的腳步。

打開研究室的門時,迎面而來的不再是當初近乎窒息的緊張感。

愈史郎先生感覺上還是有點緊繃,但此刻,他竟然是俐落地拿出櫃上的藥物,遞給忍的那一人。而珠世就站在忍的身旁,認真地調製藥劑。忍意識到門外的二人,輕笑。

「放在門旁的桌上就好了。謝謝妳,小葵。」

小葵點點頭,迅速地走入研究室,將飯糰和紅茶放妥。

忍離開工作檯,和珠世一齊走到桌旁,期間仍繼續談著藥劑的調配。

香奈乎在門外,有種卸下心中大石的感受。

是平時的師傅了。

最剛開始還能偶爾探望研究室,甚至協助些簡單的雜務時,香奈乎總是戰戰兢兢。因為能清楚地感受到師傅正在努力壓下憤怒與衝動,所以,也就更擔心她的狀況。

現在想想,都是她多慮了也說不定。

「香奈乎?」

聽見忍的叫喚,香奈乎馬上抬起頭,迎上的是對方的笑容。

「傻傻地站在門外,是想進來還是要走了?」

「啊,我——」

珠世也帶著笑容望著,讓她有些害臊。

或許,可以晚點再去柱指導。

「……如果師傅不嫌棄,我想在這邊待一會再走。」

忍聞言,喜形於色,開心地點頭。「當然可以。過來吧。」

那是香奈乎第一次和珠世直接相處。

大多數的時間,其實只是在旁靜靜觀察著忍和珠世的對談;就算只是說著無關緊要的日常談話,亦能順其自然地一來一往,毫不拖泥帶水。她發現珠世的嗓音,莫名地令人安心,可能是因為沉穩,或與生俱來的魅力,讓人願意放心地信任。

她聽過珠世在淺草行醫的事。也許就是這種氣質,才使珠世得以接觸人類。

明明未曾有過什麼親近的互動,卻並不討厭。

「總覺得好神奇……」

不經意地喃喃自語,香奈乎發現自己把話講出口的當下,另一頭的忍和珠世也看過來,讓她倏地紅了耳際。

忍啞然失笑,「什麼事好神奇?」

「師傅好像……好像很久沒這麼放鬆了。」

對方略為訝異:「是嗎?」

香奈乎捧著茶杯,點點頭。「一開始,真的很擔心。」她感覺自己的耳梢還有點發燙。

「畢竟這種場面,還是很難想像吧。」珠世理解似的頷首,輕輕攪動著眼前的紅茶,抬起頭,直視著忍。「但,能夠和胡蝶小姐友好相處,我很開心。」

拿取糰子的手停在空中,忍的表情比方才更加訝異,甚至有點傻了眼。

從指尖開始微微痠麻的感受,還有珠世看向自己的表情,讓她險些忘記呼吸。

「……我也,很開心。能和珠世小姐一起。」努力地擠出完整的語句後,忍才終於拿起糰子,送到嘴旁。「無論是作為目標相同的夥伴,或是研究上的前輩。」

珠世像是很滿意這個答案,笑了出來。

——果然很神奇。

親眼目睹這幕的香奈乎,在心底又感嘆了一次。

她想起忍曾經說過:「珠世小姐,和我或許很相像也說不定。」那時她以為只是無心的玩笑話,現在想來,所有的緣由可能就是這股莫名的熟悉感。

而這份親近,應該來自於對方毫無保留的信任和託付;無論是對她的師傅、蝶屋敷的眾人,或甚至整個鬼殺隊。

「不過,能觀察到這件事的栗花落小姐,也很厲害呢?」

話題忽然帶到自己,香奈乎一驚,疑惑地望向珠世。她察覺到香奈乎的不解,又補上一句:「畢竟胡蝶小姐的情緒變化,並不是誰都能注意到的。」

話剛落,忍突然嗆咳了一聲。

「珠世小姐是在損我嗎?」放下糰子的竹籤,忍清清嗓。

「並沒有哦,是在稱讚胡蝶小姐。」珠世拿起茶杯,小口啜飲。「正因為是蝶屋敷的孩子,才能辦到這件事。」

「她們都有著和妳一樣的細膩心靈。這就是所謂的耳濡目染吧。」

……什麼啊,說出這話。

忍腦裡迅速閃過無數句可以回應調笑的話語,卻一個字都發不出聲。

很多年來,她一直認為自己不夠格成為蝶屋敷的主理人,也難以承擔蟲柱之名;只因香奈惠的溫柔和優秀,遠遠勝過自己的莽撞衝動。

她是在香奈惠走後,才真正開始模仿姊姊的樣貌,學習如何成為穩固的靠山。

而如今——

不行,鬆懈下來了。

忍抬起頭,吐出一口氣,把差點奪眶而出的眼淚吞回去。

「差不多該繼續工作了。」

珠世看著她,露出略有無奈,卻也了然的笑,點點頭。

在旁的香奈乎放下已空的茶碗,站起身。「那、那我就不打擾了。」

才正要離開,便又被忍叫住。她困惑地走向忍,對方只是伸手,放在她的雙肩,稍微梳整了有些皺褶的披肩,並重新綁緊了側肩的領結。

「訓練辛苦了。記得好好休息。」

「好、好的!」

離開研究室時,香奈乎臉上帶著少見的笑容。

據說,還有幾個隊士在看見她時,傻愣在路旁,久久才回過神來。

7

夜深。

作為鬼的珠世並不需要睡眠。在意著研究的進度,使她連日來無論早晚都待在研究室裡,即使愈史郎出言相勸,也無法讓她動搖。愈史郎只好跟前跟後,以防任何事情發生。

「如果只是製毒的話,倒沒那麼困難。」

休息之時,珠世無奈地和愈史郎說著:「但對付無慘,和把禰豆子變回人類是兩件事。畢竟我們可以持續地給禰豆子投藥,卻不可能一直對無慘注射藥劑……」

「珠世大人,還是先回房吧。」愈史郎表達了他的擔憂:「即使無須睡眠,若不好好休息,也還是會影響判斷的。」

珠世嘆了口氣,伸手把最後一口早已冷卻的紅茶喝盡。

原來這副身體也會感受到疲倦啊。

離開研究室後,兩人一前一後走在蝶屋敷的廊道上。

晚風吹來,尚有點涼意。如今已是深冬,蝶屋敷內的樹木皆已枯盡,只餘枝枒,百花亦然。如果在晚春盛夏之時來到的話,想必會是絕佳美景吧。

只可惜此刻就連點賞花的興致也沒能擁有。

珠世停下腳步,愈史郎跟著止步,滿臉疑惑。

「愈史郎,你先回去吧。」

「哎?但是……」

珠世轉過身,「沒事的,這裡可是蝶屋敷。」

不,就因為這裡是蝶屋敷才不好——愈史郎在心中吶喊著,卻無法拒絕珠世。即使是固執任性的珠世大人也很美麗,真拿她沒辦法啊。

「……我明白了。請珠世大人盡早回房。」

「我會的。謝謝你。」珠世莞爾,「你今天也辛苦了。」

愈史郎望著珠世走遠,不知究竟該因為被關心而狂喜,還是該為了對方的離去而悲傷。

珠世其實很喜歡蝶屋敷的氛圍。舒適淡雅,整理得乾淨有序,庭園的植栽就算在枯萎的深冬,仍然感受得出來,它們被妥善地照顧著。

也無怪這兒培養出的鬼殺隊成員,總有著獨特的氣息。溫柔平順,同時堅毅不拔;恰如凜冬盛開的花朵,各有其貌。就如同那次茶會談到的,正是由於主理人如此,才漸漸影響了整個蝶屋敷也說不定。

「珠世小姐?」

熟悉的呼喚從身後傳來,她轉過身,是忍。

穿著輕便的浴衣,但念及天冷還是披著羽織在身,佩刀應該是收在房內了吧。平時簪起的頭髮垂在肩上,髮尾的深紫因而更加顯眼。

如此沒有防備的狀態大概是難得一見。

「胡蝶小姐,怎麼還醒著?」

她止住腳步,等著對方緩緩走來。

忍在距離珠世幾步的距離停下,略帶無奈的苦笑。「是有稍微睡了一會,但有些在意的事情,一開始思考,就睡不著了。」

珠世沉吟半晌,「我們在想的大概是同樣的事情。」她側過身,詢問:「……不如一起走走?」

忍似乎沒有意料到會得到這回答,稍稍有些訝異。

「好啊。」她拉緊了羽織,「如果珠世小姐不嫌棄的話,到泡腳池如何?」

「胡蝶小姐真的很喜歡泡腳呢。」

像是被點破什麼似的,忍輕咳了一聲。「促進血液循環的話,對思考也會有幫助的。」然後,加快腳步,走過珠世身側。「天氣冷,著涼可不好。」

……今天是梅花的氣息。很淡很淡,若非專注於呼吸,是不會發覺的。

雖然不知道鬼是不是會受寒。

但能夠暖暖腳,這份焦躁應該也會跟著緩解一些吧。

知道珠世總是拿著茶杯思考,走來泡腳池前,忍特意繞到了廚房。

「記得胡蝶小姐向來是喝玉露的。」

「是這樣沒錯。但這個時間點要處理玉露,還是有些麻煩了。」忍流利地將茶葉倒入篩球,緩緩注進熱水,等待茶葉泡開。「偶爾換點口味也不錯?」

最開始在此地進行研究時,愈史郎帶上了幾包平時習慣的茶葉來到,加上一些來自淺草的西式小點,向來以和式料理迎人的蝶屋敷,因而有了一點洋氣。忍亦不是食古不化之人,能有什麼新的飲食,倒也無妨。

況且,那紅茶確實好喝。

忍專注地拿捏著紅茶泡開的程度,在幾分鐘後拿起篩球,放置一旁,再蓋上壺蓋。珠世看得一愣,隨後在心底偷笑。

這手法才不像偶爾喝紅茶的人。

深交之後,她漸漸發覺,忍其實意外地好懂。

初次被邀請時,她和忍分別坐在池子的兩頭,感覺得到自己的緊張,還有對方矛盾的情緒;現在則是並肩坐著,只要一個轉身,便會碰到對方的肩頭。

那時長桌上也並沒有放著一壺紅茶。

不過就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,緊繃和不安的氣氛竟已不復存。

珠世開始逐步整理思緒:「第一劑是與禰豆子相同的,轉化為人的藥劑。」

忍放下茶杯,仔細聽著她說話。

「然後,是讓無慘老化的藥劑。」珠世喝了一口紅茶,「牠之所以能夠維持能力,是因為牠不斷地進食人類。一旦無法吃人,搭上急遽老化的身體,行動就會隨之遲緩。」

「發現身體機能下降之後,牠肯定會想著要逃。」

珠世想起很久以前,那個曾經差點斬死無慘的人。

她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。

「所以,必須阻止牠分裂身體逃竄。這是第三劑。」

珠世望向忍。「第四劑則是以胡蝶小姐調配的毒為基底,破壞牠的細胞。」

忍摸著茶杯的杯緣,一邊思索著,一邊說道:「現在的問題只有,如何讓這四劑藥物,都能成功被無慘吸收,又不能被過快地分解。」

「或是,即使分解也無妨,只要產生足夠的效果就好。」

珠世把話接了下去,兩人卻旋即陷入沉默。

「嗯……似乎每次想到這兒就會停下。」

忍苦笑,執起茶杯:「總覺得好像忽略了什麼。想通或許就能解決。」

茶面輕晃,映著月光。

像這般舒服的日子,若是輾轉難眠,理當是要在廊道整理一處座席,斟上溫熱的清酒,順道把金魚搬來身側,靜靜地把無眠之夜過完的。得在這裡百般思索對付無慘的計策,實在可惜了美景。

「分成不同的藥劑,反而變得有點複雜……」

忍喃喃自語著,並未發覺珠世正在看著自己。

這段時間以來珠世很常這樣盯著忍,通常是在對方專注於思考某件事的時候。忍總是異常的認真,像是渴望把所有藥理都記進腦海,遇到問題便會立刻詢問,對於做出的成果也會不時發出讚嘆。珠世本以為忍是為殺鬼而學習,如今倒覺得,更像是純粹地喜愛這些知識。

她便不同了。

當初會踏上研究毒與藥的歷程,確實就只是為了某天能夠殺死無慘。因著那名劍士的請託,她開始盡可能地蒐集關於鬼的訊息,採集紫藤花提煉,嘗試調製各種削弱鬼的藥劑,救助被鬼咬傷的人們,以獲得更多可用的素材。

所有的創造,追本溯源,都是毀滅。

歷經漫長的研究後,珠世終於發現,當鬼吸收足量的紫藤花毒,弱化到一個極點的時候,他們會開始失去屬於鬼的能力。可是光靠毒素是不夠的,持續加強毒量,最終只會造成軀體無法負荷,來不及再生,便會消散成灰。

她開始相信鬼可以變回人類。這一變,所有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;只因殺鬼或許困難,但殺人,本是輕而易舉。

珠世從未想過,她打算用於毀滅無慘的藥物,竟在誰的眼中,可以成為奇蹟般的救贖。

「有了珠世小姐做的藥物,不只是禰豆子,還能幫助更多的人吧?」

如今藥物已然完成,所有積累的仇恨都將告終。

或許這也會是她贖罪的終點。

「珠世小姐……珠世小姐?」

聽見忍的叫喚,她才猛然轉過頭,只見對方略有擔心的神情。

「沒事嗎?怎麼叫您都沒有反應……」

那個少年希望能救回自己的妹妹。

包括他在內的鬼殺隊的成員,都是揣著無數念想而戰。

眼前的忍,又是懷抱著什麼戰鬥,直至今日?

「沒什麼,只是忽然想得出神了。」珠世決定暫時不去想,搖搖頭。

忍的神情放鬆了點,旋即又認真起來:「我剛才想到一個方法。雖然只是我的猜測,也不曉得有沒有用。」

「就像用在我身上的毒藥那樣。如果,如果把那四劑藥物,互相做成各自的佐藥的話呢?」她的語速漸漸加快,激動的神情前所未見:「當其中一種藥物被吸收或是分解殆盡,便會同時促進另一種藥物的效用,要是辦得到的話,將它們融為一體,交互影響——」

「……是啊,我們一直想著藥物必須分別使用,但其實大可不必。」

珠世抿起嘴,手指靠在唇上,仔細思索:「胡蝶小姐的做法,或許值得一試……」

忍猛地從泡腳池裡站起,潑出的水花濺到旁處,長桌也被震晃了一下。她的神情就如同發現新玩具的孩子一樣,興奮雀躍,珠世趕緊跟著站起身,稍微整治了自己的和服。

「那就快走吧!趁著腦袋還清醒的時候!」

「等等、胡蝶小姐——」

她拉起珠世的手腕,未等她回話,便向著研究室快步走去。

珠世看著眼前人的背影,竟一時語塞。

那天晚上,她算是初次見識到忍認真起來,會是什麼模樣。

倒也不是說過去的日子她並不認真 ——相反的,忍那種遇到問題就會詢問到底,有任何困惑就會停下來仔細思考的狀態,已經是認真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——可是,那樣興奮,又失了儀態地抓著她快步回到研究室的模樣,估計也就只會見到這麼一次了。

那表情是打從心底喜悅才會有的。和她平日那種隔著一層薄膜,接受所有來往,但也不允許任何人越界的微笑,截然不同。

後來,忍在研究室前為自己的失態道歉。

那個當下,珠世便決定要把這一晚發生的事牢牢記住。

8

確定方向以後,她們近乎沒日沒夜地加工趕製。

將四種藥物合而為一,一方面要顧慮各自的藥性是否互相牴觸,一方面得考量到當其中一種被無慘分解以後,如何促進其他藥物的效果。珠世過去並沒有嘗試過類似的作法,畢竟給人類投藥,能夠一步一步進行;相比之下,瞭解毒性相互作用的忍,更適合這份工作。

「珠世小……啊,謝謝。」

她們彼此的默契越來越好,幾乎不必說什麼話,便能曉得對方接下來需要什麼材料,有效地加快了處理藥物的速度,忍也能全神貫注,不受旁人干擾。

雖說如此,人的身體畢竟有其極限。

每當疲倦感湧上腦門時,忍總會一度希望自己也不需要睡眠。

「光是睡眠就會浪費四到七小時的時間。」休息的時候,忍半開玩笑地這麼說道:「在這種分秒必爭的時候,就會覺得有點羨慕吶。」

愈史郎端著托盤走過,哼了一聲,「妳以為這是多輕鬆的事情——」

珠世拉住愈史郎,他旋即把話收起,放下托盤,退到一旁碎念。

「嗯,我也越來越習慣愈史郎先生的諷刺了呢。」忍微笑,忽略愈史郎瞪來的視線,伸手執起茶杯,才發現今天準備的兩杯茶都是玉露。

她有點疑惑地望向珠世,對方只是跟著執起茶杯,喝了一口。

「胡蝶小姐說得沒錯,偶爾換點口味也很好。」

忍一愣,看著珠世慢慢啜飲著茶的側顏,忽然有些害臊,下意識別過頭去。

只是單純捧著茶杯,卻有種連耳際都開始發燙的錯覺。

「無論如何,」愈史郎的聲音把她帶回現實,忍望過去,愈史郎叉著手,一如既往的凶狠表情。「妳可不能隨便倒下,要不然,就是辜負珠世大人的努力。」

「哎呀,沒想到連愈史郎先生都願意關心我了。」

「我只是怕妳搞砸!」

「畢竟愈史郎,其實是個溫柔的孩子嘛。」

「不,我不像珠世大人,心善人美。」

「這點確實是比不上沒錯。」

「妳這醜——」

「好了,愈史郎。」

習慣總在不知不覺中變化。

像是喜好的茶飲,揀取素材時的順序,記錄筆記的方式;還有無意間就拉近的距離,不再排斥的偶然接觸,或是散逸在空氣中,日日不同的氣味。所有的細節都一點一滴滲入生活角落,卻並不令人厭惡,忍感受得到自己的改變,也察覺了對方的不同。

這陣子,她總會想起香奈惠的面容,和她的「夢想」。

有時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,好像姊姊就站在一旁,陪著她和珠世研究藥物;也可能是在她和愈史郎互相諷刺時,站在珠世的身側,無奈又好笑地看著他們。

如果姊姊能夠見到此情此景,肯定會感到欣慰的。

畢竟,自己真的、真的很努力了啊。

「胡蝶小姐,茶已經涼了哦。」

忍一頓,才發現杯中玉露早已涼透。她猶豫片刻,放下茶杯。

「嗯,那就是休息時間結束了呢。」

她站起身,一瞬間感到有些暈眩,小步踉蹌。

察覺異狀的珠世伸出手想攙扶,被忍擋下。忍輕輕吐息,戴上笑容。

「沒事的。我們繼續吧。」

——說出這句話時,確實是篤定自己不會有事的。

發現手在顫抖的當下,忍首先感受到的是一陣反胃,抬起頭只見天旋地轉。

「小心!」

在忍身側的珠世已在瞬間踏出腳步,撐住她的身體;原先拿在手上的空藥管直接掉落,愈史郎本想接住,卻遲了半刻,碎成一地。

「我就跟她說了——」

「愈史郎,先去通知栗花落小姐和神崎小姐。」

「好的,珠世大人,我這就去。」

會突然昏迷,應該和藤花毒脫不了關係。恐怕是這幾天太過勞累,佐藥未能發揮足夠的功效,結果就……得趕緊讓她躺下才行……珠世一邊在腦裡思考可能的因素,一邊確認自己能夠扶起忍癱軟的身體,緩慢地走出研究室。

實際碰觸之後,才發現對方比想像中更為瘦小。

不單只是因為身為鬼,本就較為強壯;長年沒有食人肉的珠世,和那些鬼相比,身體資質早就與人類無異,不可能有如此大的落差。

是胡蝶忍,確實就用這副身子,撐起了常人難以想像的重擔。

念及此,珠世稍稍加重了攙扶的力道,微皺眉頭。

教人心疼啊,這種堅強的方式。

接獲消息的香奈乎,第一時間就拋下柱指導趕回蝶屋敷,跑過廊道的時候,差點就撞上剛從臥房離開的小葵。「就算著急也要小心點啊!」——被這麼罵了一句。

但她仍然沒有停下。

臥房外的愈史郎並未攔住香奈乎,只要她放輕腳步。

她才赫然意識到自己的忙亂和慌張,趕緊順順呼吸,止住顫抖。因為連日的指導而痠緊的肌肉,疼痛似乎又加深了。

在伸手拉門之前,她遲疑了,偏過頭看著愈史郎。

「師傅她……她還好嗎?」

愈史郎遲疑片刻,似乎並沒有意料到她會詢問自己。「沒有大礙,就是最近太累了。我早就告訴她要多注意點。」雙手叉在胸前,儘管語氣兇狠,香奈乎卻總覺得他眼裡還是擔心著。「幸好珠世大人及時發現,現在應該睡得正香。」

「那我……」

「妳的話無所謂,想進去就進去吧。」愈史郎聳聳肩,「珠世大人說的。」

香奈乎驚喜,點頭謝過愈史郎,拉開拉門。

珠世端坐在床榻旁,很快便察覺香奈乎的到來。

她比了個「噓」的手勢,稍微挪動了身子,在距離床榻幾步的地方,招手要香奈乎過去。香奈乎躡手躡腳,一邊看著熟睡卻蹙著眉的忍,走往珠世身旁坐下。

「不好意思驚動了妳。」珠世望向忍,片刻後又轉向香奈乎:「胡蝶小姐最近可能真的累過頭了。晚上請神崎小姐準備些營養的料理,多休息一會就沒問題了。」

香奈乎認真地頷首,「謝謝珠世小姐。我會,再和小葵她們說。」

珠世看著她,不自覺地微笑。「妳和她真的很像。」

「咦?」

「認真時皺起眉頭的樣子。」

香奈乎有些困惑,舉起手摸了下自己的眉心。對方見狀,還是保持著一貫的笑容,讓她有點不知該作何反應。「我沒有注意過……」一會她才放下手,低頭看向雙手細碎的傷痕。

珠世看著她,良久,拍了拍她的頭。香奈乎有些驚訝,但並未抗拒。

「妳們都是容易努力過頭的人。」

一瞬間,她忽然理解了眼前的「鬼」為何與其他惡鬼大不相同。

滿口謊言,只為己身利益而活,並且不惜犧牲一切他物,以成就自己的強大;這是香奈乎作為鬼殺隊隊士,作為胡蝶忍的繼子所理解的「鬼」,也或許正是鬼與人類最大的區別。

但在這一個月間,短暫的相處之中,珠世從未如此。

——有時候,甚至太過溫柔了。

師傅肯定也是發現了這件事,才願意全盤信任她吧。

「栗花落小姐,還要回去訓練是嗎?」

「胡蝶小姐這兒有我在。妳也不要太勉強自己。」

「……嗯,謝謝您,珠世小姐。」

香奈乎鬆開握緊的拳頭,慢慢站起身。「師傅她……就麻煩您了。」

得到珠世肯定的回應,她的眉頭終於稍微抒解開來,好似連緊縮的肌肉都隨之釋放。

不要擔心多餘的事。專注在只有自己能幫上忙的地方就好。

相信同伴,也好好珍惜同伴。忍是這樣叮囑她的。那麼,就從現在開始。

「珠世小姐之後——」

拉開拉門,香奈乎猶豫了片刻,又回過身。「可以直接叫我香奈乎就好。」

珠世有點吃驚,點頭回應。

香奈乎朝她致意,輕輕關上拉門離開。

臥房又恢復寂靜,只聽見窗外微微的風聲。

珠世起身動了動腿,舒緩久坐的痠麻,眼神仍注意著忍的狀況。她仍然睡得很沉,但吐息平順,並不是最初昏倒時紊亂的呼吸。

現在只是單純在釋放連日來的疲累。好好睡上一覺之後,明日就能恢復吧。

她走到窗邊,將窗輕輕掩上,好讓冷風不至竄入。

「胡蝶小姐已經很努力了。」

坐回原位後,珠世低聲說道。

忍稍微挪動了身子,動作很輕;發現的當下,珠世便笑了出來,又繼續說下去:「我能夠做到這些,是因為累積了數百年的經驗。而胡蝶小姐只是幾年的時間,便能精準地掌握藤花毒在實戰上的運用,肯定是用盡全力才辦得到的。」

「……不過,再多仰賴我一點也是無妨的哦。」

「……珠世小姐最近,總是用很誇張的說法稱讚人。」

忍慢慢睜眼,向珠世的方向偏過頭,好氣又好笑地說著:「學習這些,只是殺鬼的必須而已。沒什麼值得佩服之處。」

珠世看著忍不好意思的模樣,莞爾。

「要喝點水嗎?」

「沒關係。再讓我躺一下就好。」

身子還是有些遲鈍,這時候貿然起身,大概會再次暈眩,不如就這樣也好。

忍將手放到棉被上頭,動動指節與手腕,感受肌肉的恢復。

「並不是什麼,真的要多努力才辦得到的事情。」

一邊活動著手掌,她一邊低聲說著:「不管是研究毒物,訓練體能,讓自己的每一次攻擊都能精準地刺向鬼的脖子,這些事情……」

「只要心裡的恨意維持著,就不會覺得疲累。珠世小姐也很同意吧。」

珠世不語,對上了忍的視線。

真正耗費心力的,從來都不是這些外在的事情。

從小到大,對鬼的厭惡與憎恨積聚在心中,揉合成心底永不熄滅的怒火。相反的,香奈惠總是同情鬼。日輪刀砍下的剎那,姊姊向來帶著既憐憫,又怨恨的矛盾情緒。但她不是,遇見越多鬼,發現牠們的謊言與噁心,怒火只會愈發熾烈,灼痛全身。

在香奈惠死後,即使用溫婉和藹的笑容包裝,也仍然會在無意間滲透出來的憤慨,如此種種,忍相信身旁所有的人都看在眼底,只是從不明說。

「不只是這些而已。懷抱著對鬼的恨意,卻能和我共同進行研究。」

她停下了動作,等待珠世繼續說下去。

「胡蝶小姐究竟是帶著怎樣的決心,我難以想像。」

……又是,那個悲傷的眼神。

珠世並沒有說錯什麼。因為自己的確必須用盡全力,才能不被那團焰火反噬。總是帶著無盡的恨意消滅鬼,用毒去折磨、去拷問,一次又一次,只有在牠們乏力消散以後,才會終於感受到心底的平靜。

當她親眼見到禰豆子對著鮮血別過頭時,還有些不可置信;直到親身經歷了與珠世的和諧相處——那是她第一次願意相信,鬼,或許真有善惡之別。

人有惡人、鬼有善鬼,到頭來其實相差無幾。

然後方能明白,這份恨並非針對「鬼」,而是針對牠們身上那份純粹而直接的惡意。

「最一開始確實有點不知所措,不過……」

忍慢慢翻過身側臥,一手扶著地板,將自己推起,試圖克服起身後的暈眩感。珠世見狀伸出手攙扶,被碰到手臂的瞬間,忍輕輕皺眉,卻並沒有閃躲。

直到坐定她才鬆開手。忍如往常深呼吸,看著對方。

我從未討厭過珠世小姐。無論是兩個月前,或是現在。」

「……不如說,若真的討厭如此溫柔的人,也太過分了。」

雖然時至今日,還是會對親近的接觸卻步,在察覺到對方身上的氣息時,心煩意亂。最初想要逃跑,不過是因為沒辦法辨認那種心底翻攪的情緒,到底是反感或是矛盾。

絕對不是厭惡。這是眼下唯一確定的事情,也是最真實的感受。

「最初像是逃避一樣閃躲了幾次,肯定傷到珠世小姐了吧。」忍笑了笑,又有些愧疚:「希望您能接受我的道歉。」

語畢,她手放膝前,傾身。

珠世立刻察覺到她的動作,趕忙扶住她的肩膀。

「不、不需要道歉的——」

答。

滴落榻榻米的聲音讓忍分了神,抬起頭,只見珠世眼角有淚,兩人眼神對上的瞬間,便順著臉頰滑落。

「……真是不好意思。」

珠世似乎也訝異,當即別過視線,仍停不下奪眶而出的淚水。

忍怔怔地看著,片刻才反應過來,自口袋裡拿出隨身攜帶的手帕,送到對方臉旁,輕輕擦去眼淚。臉上的笑容,帶著理解和憐惜。

「珠世小姐也是,努力過頭的人呢。」

她笑了一聲,眼淚卻並沒有因此止住。

珠世本以為,她早已習慣人們湧現的恐懼與厭惡,那些突如其來的反感,理當不會再傷她分毫;實際上,所有的傷害,都只是鬱積在心底,未曾平復。

數百年了。她也曾懷疑這一切所為是否值得,亦想過要徹底放棄。

只是,一旦想起被自己手刃的家人、吃人時雙手的鮮血與嘴裡滿腔的腥味,想起那名一度能夠殺死無慘的劍士寄託的盼望,還有無數遭鬼襲擊而死在眼前的人們……

她知道自己絕不能停下腳步。

鬼殺隊無法做到的,因為壽命大限而無以為繼的研究,就由她承續。

春泥護花,有朝一日,必將結果。

即使會被厭棄、被遺忘。

即使這般種種,從來不為人知。

漫長歲月裡這是第一次,珠世願意開始相信——或許努力至此,都有價值。

或許她終於可以卸下背負至今的所有傷痛與罪孽。

然後,她便能毫不猶豫地,為這殘忍卻美麗的世界犧牲所有。

眼淚停下以後,珠世才終於露出釋懷的模樣。

「胡蝶小姐是第一個,因為這件事向我道歉的人。」

忍收回手,放在大腿上,坐直身子。

「珠世小姐,也是第一個說我努力過頭的人。」

兩人相視而笑。

「妳早就醒來了?」

「香奈乎進門的時候,情緒實在太明顯,不醒來都很難呢。」

「連睡著時也過度努力了吶,胡蝶小姐。」

「彼此彼此。」

忍動了動手腳,確定身體的狀況已經恢復,便打算起身。

「走吧,還有一些收尾得——」

在站起來的瞬間,又被珠世壓回坐姿。

她愣了片刻,一度無法確定,究竟是雙腿自然發軟,或是珠世真的使了勁讓她坐下。然而,在看見珠世帶有責備意味的表情時,便馬上明白了剛剛發生的事。

「不是說了,再多仰賴我一點也無妨嗎?」珠世鬆開放在肩上的手,嘴角揚起,「胡蝶小姐再不好好休息的話,我可是會生氣的。」

她已經算不清這到底是第幾次,自己竟會因那抹漂亮的笑容,連如何思考也一併忘記。

9

後來,儘管忍不停強調自己有好好吃飯休息,也恢復了晨間固定的體能鍛鍊,甚至有種身體比過去更好的錯覺——作為「主治醫生」的珠世仍然認為,既然研究工作已有成果,忍自然要多花點時間在恢復一兩個月以來的疲勞,才能應付接下來可能的戰鬥。

且不知為何,蝶屋敷上下,都和珠世口徑一致。

「就算是忍大人也不可以任性。」

和小葵吐苦水時,甚至被嚴厲地叮嚀一番。而她完全無法反駁。

凌晨時分,複合藥劑終告完成。她們倆都卸下心中大石,放妥藥管後,立刻癱坐在椅子上。愈史郎本還擔心地趕到珠世身旁,珠世搖搖頭要他別緊張,隨後笑得和孩子似的。愈史郎不明所以,只是想著,似乎很久沒看珠世大人如此燦爛的笑容,跟著便開心了起來。

在她左側的忍也笑了。即使她馬上在心底告訴自己,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戰場,卻也難以掩飾當下的喜悅。

忍很快地寫妥信件,交付鎹鴉,請牠即刻將這個好消息送往產屋敷宅邸。

兩人就在廊道旁,看著鎹鴉漸漸飛遠。

「能夠順利完成這一切,真是太好了。」

鎹鴉的身影於天際消失,忍轉過身,面向身旁的珠世站定,深深鞠躬。「蟲柱‧胡蝶忍,謹代表鬼殺隊眾人,誠摯地感謝珠世小姐的協助。」

「這是我們一起完成的。」

珠世幾乎是立刻就把話接過去。忍抬起身子,迎來對方的微笑以對:「若沒有妳在,單靠我一人,也不可能辦到這件事。是我要感謝鬼殺隊才是。」

忍停頓一會,欲言又止的模樣。

雖然想回應些什麼,但要是互相道謝下去,肯定會沒完沒了。

念及這點,她還是選擇把話收了回去。

「胡蝶小姐不趕緊休息嗎?」

珠世明澈的雙眼望來,她一愣,搖頭:「不,其實,我現在精神還挺好。」

並不是謊話,更不是逞強。大概是因為藥劑完成的喜悅,打散了所有累積的疲勞,她甚至覺得——需要動一動身子。「如果珠世小姐也不累,我們可以到附近走走。這陣子都待在蝶屋敷裡,肯定有些膩了?」

對方看了眼天色,月亮還懸在夜空,但似乎還是猶豫著。

忍上前半步,稍微傾身,帶點請求的意味:「不會太遠。我們可以在日出前回來。」

珠世一怔,並沒有料到她會如此反應,無奈地莞爾,眉宇間卻也還是驚喜。「……胡蝶小姐都這麼說了,我哪好意思拒絕。」

「那就,走吧?」

忍轉過身,朝著蝶屋敷的大門走去。

蝶屋敷位在郊外僻壤,人煙罕至,四周多是深林矮丘。當初將宅邸規劃於此,就是希望能讓受傷的鬼殺隊士能在此靜心休養、專注於復原訓練,於是成了遺世獨立的所在。山林之外,也不乏清泉野溪,除了經常見到的野鳥蜂蝶,至多就是偶有野狐拜訪。

能夠忙裡偷閒的日子,忍經常會四處走走。

當然,多是才剛開始享受風景,便被鎹鴉喚走的狀況。只是好幾年下來,對於附近的秘境,姑且也算如數家珍。

自此地向西南行,會有一處林中小徑,通往鄰近的矮山。沿途石階生滿青苔,稍不注意便會滑跤;沿著石階而上,會看見不少因年久風吹雨淋,而已經半毀的鳥居。她曾經試圖登到山頂,神龕卻已坍塌損毀,狛犬像更是碎成石塊,無法辨認究竟是何方神祇。

「胡蝶小姐方才說,偶爾會見到野狐?」

意外的是,登階的路途並不陡,珠世尚能輕鬆的與忍對談。「那,可能只是地方的稻荷神社也說不定。」

「嗯……或許吧。」忍踏著輕快的步伐應答:「不過,要是可以的話,希望牠們別在這時候出來。」——就算是神明大人,毛茸茸的還是討厭啊。

身旁那人輕笑出聲,「胡蝶小姐就連稻荷神也無法接受?」

「石像可以,真的狐狸,不行。」忍搖搖頭,嘆氣:「如果野狐真的出現,有勞珠世小姐了。這次,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依賴您。」

「明明前幾天還在逞強的?」

「不同的情境,總要有不一樣的應對方式。」

她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,更多時候,僅聽聞耳際微微的風聲,以及彼此的吐息。珠世仍不曉得忍提出邀約的原因,也不知道路的盡頭究竟會見到什麼,只是一直走著。

就像是她此生所為的縮影。

繼國緣一的請託,她最終亦未能得知緣由;那個劍士讓她和鬼殺隊搭上了線,自己卻背負著罪名離開,數百年間,珠世沒有間斷地進行研究,為的就是讓自己、讓所有人,能夠再多靠近無慘一步,直到能夠舉刀將之殺死的那天。

她不知道終點在何方,只知道繼續走下去。而此時此刻,就是他們最接近結尾的時候。

念及此,珠世就興奮地停不下腳步。

她想見到那片景色,一如現在。

踏過最後一階,地面變得平緩。歪斜的石板道向前延伸,周圍的雜草染了點濕氣,夾道的樹叢間徐徐吹來微風。道路尾端沒有阻礙,走到盡頭,地上鋪了塊簡陋的草蓆,因風雨坍倒的神龕與石像就在右側暗處。

眼前,是拓展開來的廣袤平原。遠遠遙望,可見蝶屋敷的燈火。

抬頭看去,星河沉寂,弦月高掛。

「真漂亮。」

珠世不禁開口讚歎。身旁的忍輕巧地脫下鞋子,踩到草蓆上,坐下。「可別和其他人說起,這裡只有我來過。」她笑著對珠世說道:「要是不小心被蝶屋敷的孩子們知道,就又少一個清淨的地方休息了。」

珠世同樣退去木屐,慢慢跪坐。「能被邀請過來,我很榮幸。」

「沒辦法帶上茶具真是不好意思。往後,應該直接在這裡擺上一副的。」忍單手撐地,換成了舒適的坐姿,眼望遠方。「可惜了這美景。」

「是啊,或許配上燒酌也不錯。」

對方的回答令她有些意外,好奇地望了過去:「珠世小姐,也會喝酒的嗎?」

「成為鬼之後再沒有喝過。」珠世笑著說道,卻帶點傷感:「畢竟沒有需要,要改變體質,也很麻煩。平日裡喝茶足矣。」

珠世側過頭,兩人視線交會。

忍看著她的雙眼。

能力足夠的鬼,能夠藉著擬態掩蓋身上作為「鬼」的象徵。過於尖銳的牙齒和指甲,細如野貓的瞳孔,或是蔓延在軀體上的各式紋路;珠世就是屬於趨近於人的那種,因為擺脫了無慘的控制,而幾與人類無異。

除了開口的時候,會隱約看見她的犬牙,像是標誌著她無法擺脫的身分。忍總在那時,才會赫然想起珠世之為鬼的事實。

「……抱歉。」忍苦笑,表達了歉疚:「我總是會忘記這件事。」

「胡蝶小姐這麼說,我就當作是在稱讚我的擬態了。」

「現在的話,珠世小姐即使解除擬態也無妨吧。」

珠世疑惑地回望,卻見忍有些期待的神情。

自己從未在蝶屋敷解除過擬態。正因為擔心「鬼」的模樣會讓對方不適,所以盡可能地掩飾了所有特徵,一方面也是因為她早已習慣這樣生活。

但此刻,忍的表情倒更像是,發現了什麼新奇事物的孩子一樣。

她有些猶豫:「胡蝶小姐會好奇嗎?」

「如果珠世小姐不喜歡,也沒有關係。」忍換了姿勢,正眼直視著她:「但是——畢竟很少有這個機會。希望能讓我見識看看。」

珠世遲疑片刻,才挪動身體,面向忍。「只有眼睛的話可以嗎?」

忍點點頭。

珠世閉上雙眼,不自覺地,想起這段時日以來的種種。

答應產屋敷的當下,她並不覺得兩人最終能夠友好相處。頂多,會是相敬如賓,也不可能有更多的交集,盡責地完成任務便罷,更別說在她面前卸下人類的偽裝。

對方究竟會有怎樣的反應?她竟有些期待。

珠世睜開眼。細長的瞳孔位在眼珠正中央,比起過往的沉穩,更增添一層邪魅,似乎只要定睛注視,便會被取走魂魄。那是極具侵略性的眼神——儘管她並沒有這個意思。

忍倒抽了一口氣,一時之間無法言語。

她曾聽說過在遙遠的南洋有種寶石,總被琢磨出圓潤的弧形,光照下會映出如貓眼般的光澤。若是那寶石有深紫色的種類——

肯定就如她此刻所見,深沉如夜,卻又從瞳孔透出刺人的光芒。

突然的靜默反倒讓珠世緊張了起來,「要不,我再擬態回來吧。」

「不,不必。」忍乾咳幾下,耳際泛紅:「我覺得……」

很美。

最後兩個音節,她沒有發出聲,嘴形卻被看得一清二楚。別過頭的時候,她隱約瞥見珠世驚喜中帶點害臊的表情。

沒有想過自己會用這樣的詞彙形容。但那確實是當下腦海裡唯一的感受。撇除是人是鬼的分野,只是單純地覺得這雙眼很美麗。

像這樣的念頭,要是被其他人知道,肯定會惹來一陣驚呼吧。

簡直像是中了血鬼術。

「胡蝶小姐的反應跟愈史郎當初一樣呢。」

「不,我相信是不一樣的。」

馬上回神過來的應答,珠世失笑,眨眼閉眼之間,雙眼又恢復成過往的狀態。「還是維持這樣子,妳比較習慣吧?」

……果然是瞳孔的關係嗎?那種像是要把人立刻吃乾抹淨的表情,一旦擬態回來之後,竟然就不復存在了。不曉得該是歸咎於對方沒有意識到,或者是自己太過敏感。

忍暗自嘀咕幾句,轉過身來,向著夜空。

「珠世小姐再多讓我看幾眼我就會習慣了。和所有事情一樣。」

「就會慢慢忘記這是鬼的雙眼嗎?」

「並不是習慣『鬼』,而是習慣『珠世小姐』喔。」

珠世納悶地偏過頭,忍撓撓臉頰,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說道:「我的姐姐相信人與鬼能夠友好相處,但我並不這麼覺得。」她直起身子,坐定。「與其說現在的我是與鬼友好相處,不如說,是和『珠世小姐』友好相處——無論您是人是鬼,這點都不會改變。」

和她待在一起的話,也可以不用是鬼殺隊的「蟲柱‧胡蝶忍」。

可以只是作為「胡蝶忍」本身,作為一個熱愛藥物與毒物研究,喜歡嘗試不同茶類,有時會過於勉強自己,有時也能任性妄為的活著。

即使她們分別是兩個平凡的人類,或兩個平凡的鬼,都會有相同的結果。

「嗯,我也是這麼想的。」

對方在沉默許久之後,同意了她的話,語氣愉快。

儘管間隔半個肩膀的距離,珠世隱隱覺得,此刻是她們最接近彼此的時候。

「月色真美。」

「是呢。能見此景,可說是死而無憾。」

像是明瞭彼此話中之意,幾無猶豫的回應了對方。

而後,她們待在崖邊,無酒無茶,仍然坐了很久很久。久得像是歲月所有與其無關,久得彷彿世界無鬼無惡,只需要彼此在側,便能永恆。

直到月亮沉入遠山,天際將要漸漸轉亮之際,忍才站起身來,伸了個懶腰,扶起珠世。

她們並肩走下長長石階,期間不再言語,腳步卻輕快無比。

珠世未曾想過,原來日出時的天色,竟這般迷人。

在晨光灑落以前,兩人悄悄回到蝶屋敷,於長廊上道別,回到各自的臥房。

此夜之事,再無第三人知曉。

10

夕陽西沉,晚風漸起,天際已被夜色半掩。

主公大人在早晨遣來鎹鴉,希望珠世能夠到產屋敷邸進行準備。兩人花了點時間將研究室收拾乾淨,備妥藥物之後,確定陽光不再,便到蝶屋敷的院子裡偷閒。

她們走到院內那株名為「必勝」的櫻花樹下。深冬的櫻樹已然枯盡,也還未到花苞萌發的時節,徒有蒼勁的枝枒直入天穹。忍抬頭仰望,珠世在後靜靜地看著。

「若真有來生,我們仍會是成為很好的朋友。」

忍回過身,朝珠世微笑。「小葵做的櫻餅很好吃,就連蜜璃也讚不絕口——要能如此,搞不好還可以一塊賞櫻。」

珠世回以笑容,卻也搖搖頭。

「剛變作鬼的彼時,我就已經殺了太多的人。」

忍仍然看著珠世,聽著她繼續說道:「死後定會與那群惡鬼,一起墮入地獄——由始至終,我都是抱持這樣的準備活著的。」

「縱有來生,那樣的幸福也並不屬於我。」

涼風吹拂。

忍已然習慣從珠世身上飄散的香味,只偶爾還是會看傻了眼。時至今日,她仍然難以相信兩人的關係可以如此親近。明明不是個易於接近的人,卻就適應了有她在的日子。

不,恐怕早在願意讓她協助藤花毒的計畫時,就已經接受珠世的存在了。

既是如此,又怎能接受她將落得與其他鬼相同的下場?

「這麼說的話,我與珠世小姐並無二致。」

珠世困惑,不明白忍的意思,而忍只是一笑,深紫色的髮梢隨風輕晃。「為了製作這些藥物,我們經過了無數的實驗與嘗試,最終做出能讓鬼變回人類的藥劑,是吧。」

未等珠世反應過來,她繼續說下去:「既然是能被藥劑『治療』的症狀,那麼,某種層面上,鬼不就其實只是『生了病』的人類嗎?」

對方吃驚地瞪大了眼,忍知道她已經明白自己想說些什麼。

「在此之前,我也在任務中做過很多次的實驗——記錄每種毒素在不同的鬼身上產生的反應,試過各種毒物的搭配,或以此拷問他們。」忍攤開自己的手,低頭凝視。

「我也一樣,用這雙手殺了無數的『人』。」

——而這,其實也是每個鬼殺隊成員都心知肚明的事。

忍走上前,略為抬起下巴,直視珠世的雙眼。

「幾百年來,珠世小姐為消滅鬼所付出的,絕不亞於鬼殺隊成員。」

珠世發現自己無法撇開視線。忍皺起眉,眼裡帶有深沉的悲傷。

「您是,非常厲害的。即便有著不會衰老的鬼之身軀,藏於其中的卻始終都是有著飽滿情感,屬於人類的美麗心靈。」

「對此,我深深敬佩。一直如此。」

珠世對此刻所聞有些難以置信,但沒有開口。

「請不要再說這樣的話。

如果連珠世小姐都得墮入地獄,我會把您從地獄拉回來的。

……或者,就讓我們一起踏上通往地獄的路。

聞言,珠世啞然失笑。「胡蝶小姐,本來就是會說這種話的人嗎?」

「明明我們初次見面時,您連好好藏著的憤怒都湧現了呢。」

話才剛落,忍的臉頰便有些泛紅。

「那是因為……」

鎹鴉拍動翅膀,降落櫻花枝上。忍把話吞了回去,和珠世一起望向鎹鴉。

「很抱歉打擾兩位的談話。」

「珠世小姐,差不多該動身了。愈史郎先生也已在候著。」

珠世頷首,猶豫片刻,回話:「請讓我再和胡蝶小姐多說幾句。」

鎹鴉歪過頭,略有不解,但還是點頭同意,旋即飛離。

待鎹鴉離開後,珠世轉過頭,望向忍的腰際。

「新刀,用得還習慣嗎?」

她上前半步,兩人幾乎就要碰上。忍卸下日輪刀,橫持在兩人身前:「多虧了珠世小姐,才能把刀尖的毒進一步改良。」

「感謝還是留給鍛刀匠吧。畢竟我對這種事一竅不通嘛。」

忍嗯了聲,重新將刀佩上腰間,一邊思量著說道:「……多出來的藥劑,我轉交給香奈乎了。她會保管好,並視情況使用的。」

「香奈乎嗎?」珠世點點頭,「未來,她也會成為一位優秀的柱吧。」

「不會。」

「咦?」

「千年以來,與鬼的戰爭,必會終結於此。」

忍堅定的眼神一掃珠世原先的遲疑:「世上無鬼,鬼殺隊自將不復存在。」

「我不會讓她有當上柱的一天。」

珠世一愣,隨即笑了出來。

「說的也是。」

話落,兩人相視。

「胡蝶——不,忍小姐。」

珠世輕輕執起忍的右手,與人類有別的冰涼體溫讓忍顫了一下,指尖發麻,擴及全身。對方的聲音仍迴盪在耳際,吐息之間,是那縷熟悉的花香,恰如初遇之時。

她依舊無法準確地敘述此刻心中的悸動因何而來,但她並不討厭。

就如同無法討厭過眼前的人一樣——如果可以,她甚至願意時間凝止在此刻,只為了讓兩人皆可預見的未來,再晚一些來到。

千言萬語,彷彿都已明說。

珠世沉默良久,隨後,把另一隻手輕放在忍的手背上,直直望進她的眼底。

祝您武運昌隆。

那是珠世第一次稱呼忍的名字。

也是最後一次。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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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夏

百合花叢中的小社畜,在遊戲業裡建構世界。讀文學,看動漫,玩遊戲,進劇場,流連影院。想不透該走往何方,於是寫寫東西,聊以自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