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鬼滅同人|忍x珠世】蝶屋敷裏話:聖誕

吳夏
18 min readDec 25, 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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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篇含有轉世輪迴設定。前世情節延續蝶屋敷裏話‧本篇,轉世設定部分採用原作(鶺鴒女學園),部分則為現代私設

「胡蝶小姐知道『聖誕節』嗎?」

她在夢裡,沒辦法看清來人的面貌。白光映在眼前,只知那人身穿黑底紅花的和服,不見臉龐。那聲音無比熟悉,但她沒辦法辨認究竟是誰;並不是姐姐,也不是家族中的任何一位女性,可是必然比自己年長許多吧,畢竟是這樣沉穩而平靜的嗓音。

「知道喔。是洋人的節日,在十二月底。不過,我沒有實際體驗過。」

——意外的是,明明想說出「誰不知道聖誕節」之類的話,卻反而講出相反的話語。對面那人似乎聽出了自己的困惑,輕輕笑了一聲。

「若是橫濱港和日本橋區一帶,十二月初就會熱鬧起來了。」對方用著講述軼聞的語氣,介紹著再熟悉不過的節日:「越後屋、白木屋、明治屋……不光是吳服店,大大小小的商戶,總會擺出各種商品來吸引過客。」

她的納悶並沒有因此減少,身體卻不受控制地說出話來。

「沒想到 小姐也是會過節的人。」

名字……到底叫什麼名字?

「我也只是聽說而已。畢竟,我能出門的時間,街上的商戶大多都打烊了嘛。」那人放下陶瓷茶杯,似乎朝自己看了過來:「對了,還會有商家在店中擺設掛滿燈飾的松木或杉木,店裡店外也都會放上燈具。即使夜裡去看,也會相當美麗哦。」

杉木或松木的話,就是聖誕樹吧。如今大街小巷無論哪種店家,只要十二月一到,就必定會擺出來的裝飾,從這番話中聽來,竟是相當稀奇的作為。

她也跟著笑了,不自覺地。

「那麼,現在這時節,他們肯定已經開始準備了。」她拿起身側的茶碗,啜飲一口,「……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以後,也許能剛好碰上節慶。」

對方沉默片刻。

「是。如果順利的話,會是最熱鬧的幾日。」

兩人都不再說話。她稍微轉過頭,試圖想看清那人的面貌,仍然是徒勞無功。只是,不知怎的,心底忽然感受到深深的悲傷。像是懊悔,又像遺憾。

她回過頭,望向手中的茶碗,深綠色的茶水,映出她的模樣——黑色立領的制服,披掛著羽織——那並非印象中的自己。

「到那時候,」對方忽然開口,她抬頭望去。「若胡蝶小姐願意,我可以帶您到日本橋走走。在日落之際抵達的話,應該能碰上一些店家開著的。」

「要是不方便也——」「不,我很樂意。一起去吧。」

她打斷了對話。決定接受邀約的時候,耳梢有些發熱。

儘管看不到面貌,她卻覺得,那人臉上的笑容似乎開懷了些。如果前幾次的微笑都只是禮貌性的笑容,那此刻,定是打從心底覺得開心而揚起嘴角的。

「那麼,就算是約好了?」

「嗯,約好了。」

忍總在此刻醒來。

手心彷彿還感受得到茶碗的溫熱,那人的聲音也仍迴盪耳際,但周遭早已不是夢裡日式宅院的模樣,而是自己的臥房,身上穿的也是一如既往的睡衣。她會翻過身,抽一張衛生紙,把臉上的淚痕擦去。鬧鐘未響,剛好在設定的時間點前半小時。

她想不透作夢的原因,也不知道這段夢境究竟代表什麼,更別說哭泣的理由。

無名的女子,既熟悉又疏離的景象,還有談論的話題,讓她無比困惑。十二月以降,忍算不清自己夢過多少次,每次的開頭與結尾,都是一樣的話題,與約定。

肯定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,但是永遠都想不起來。包括名字——最重要的,讓她能夠在「現在」去尋找蛛絲馬跡的資訊,她怎麼樣也無法得知。

在夢中許下約定的是自己。

那個人,是非常重要的人吧。可是她卻忘得一乾二淨。

每每想到這裡,忍便覺得痛苦不已。

「小忍,眉頭都皺起來了。」

餐桌對面,姐姐香奈惠伸手戳了下她的眉心,「怎麼回事?在為學校的事情煩心?」

忍一愣,揉揉眉間,搖頭。「沒什麼。只是作了個夢。」

香奈惠疑惑地望向她,邊著手整理起桌上空盤:「真難得。是夢見什麼了?」

「穿著和服的女人。看不清楚臉,也不知道名字。」忍放下飯碗,跟著端起餐盤,走到香奈惠身旁。「我也穿得……不太一樣。明明談著聖誕節,卻像是從未經歷過的事情。」

香奈惠聽完之後感嘆了一聲,接過空碗盤,放到水槽中清洗著。「說起來,聖誕節也快到了呢。前幾天到日本橋去,三越百貨的聖誕樹今年還是一樣壯觀。」

忍應聲,心不在焉地玩著胸前的蝴蝶結緞帶。「姐姐都沒有夢過類似的事嗎?」

「有喔。」「咦?」

放置杯盤的聲音蓋過沉默,香奈惠結束清洗,拿起一旁的毛巾擦手。「現在比較少。不過,之前總是會夢到和忍一起殺鬼的夢。」

從姐姐口中聽見難以置信的詞彙,忍不禁啞然失笑:「殺鬼?」

「對啊,我們一起殺死惡鬼,救了很多人。」

兩人一同走回餐桌,拿起書包,慢慢走向玄關。「只是,不知為何,每次夢都會停在忍大哭的樣子……我實在不想知道發生什麼事,所以會逼自己醒來。」

忍止住腳步,看著香奈惠穿鞋的背影。

「因為真的太難受,可能潛意識裡也知道,最近就會夢到些別的事情了。」

「……像是什麼事?」

香奈惠站直身子,轉過身,微笑。

「像是忍小時候走丟,在公園裡哭著等我去找妳的事。」

「這種事情不需要夢見!」

忍無奈地看著姐姐嘻笑的模樣,嘆了口氣,彎下身,穿好皮鞋。

商店街的陳設,總讓人誤會聖誕節不是一天,而是長達一個月的祭典。從月初開始至今,掛上燈飾的聖誕樹和街道,羅列各種禮物排行的玩具舖,各種千奇百怪的糖果餅乾,還有裝扮成馴鹿或聖誕老人的店員——所有累積的歡騰,都在月底時一次引爆。

走往學校的路上,即使是平時不過節的胡蝶家,偶爾也會被吸引目光。

「那,小忍要特地為了那場夢境,過個聖誕節嗎?」

電車月台,香奈惠忽然拋出問題,讓忍遲疑了片刻:「應該……也不需要吧。」

她不過任何節日。因為不曉得有什麼必要,也並不認為自己會享受那個氣氛。帶來幸福或給出幸福,大有別的方式可以達到相同效果,不必拘泥於哪個日子。

但她確實很在意夢裡的「約定」。

「或許是什麼預兆也說不定,會在聖誕節遇見命中注定的人,這種事情在小說裡不是很常見嗎?」香奈惠似笑非笑地說道:「要是這樣的話,我也會很期待的。」

不,我連那個人長什麼樣子都不曉得啊——她在心底默默反駁,卻也沒說出口。

如果真的是命中注定,那即使不知道名字、不知道長相,也會在擦肩而過的瞬間,就感受到對方的存在吧。只是,單憑一個夢境,這種事情怎麼想都太荒唐了。

電車到站,她們站在原地,等待車上乘客離開。

忍嘆了口氣,跟在香奈惠身後走進電車。

「我得先搞清楚這到底是——」

話還未說完,眼角餘光便瞄見熟悉的身影。

忍猛然轉過頭,人群之中,有個女子的盤髮上恰恰用著夢中人的髮飾——簡單的透明圓珠,閃爍著淺紫色的光芒。不是穿著如今看來過於隆重的和服,也並非踩著木屐,但從身形到髮飾,都是一模一樣的。

「列車門即將關閉……」

她差點就要動身追趕,直到電車的廣播讓她回過神來。

香奈惠擔憂又疑惑地看著她。

「……我看到了。那一定是她。」

忍又不自覺地皺起眉頭,試圖想要從記憶裡證實那人的長相。

——妳到底是誰?

學校午休時,她也作了夢。

那是一段,用盡全力在樹林裡奔馳的夢境,遠方只見燃燒的火光四散,濃煙竄入夜空。刺骨的冷風從兩側刷過臉頰,一手緊握腰間的武士刀柄,羽織被吹得凌亂,她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。身旁還有隻能言人語的烏鴉,大聲喊著,產屋敷邸被襲。

甚至沒有餘力去回憶產屋敷究竟是何許人,只能一直一直向前。心底的不安不停湧現,握刀的手越是用力,全身就越發顫抖。

樹林盡頭,忍看到了那名女子,被面目猙獰的男性狠狠抓住。鮮血與煙塵遮掩了視線,唯一能辨識的是,她的右手連同身周無數黑色棘刺一起沒入男子腹腔。

見狀,滿腔的怒火立刻取代焦躁。忍拔刀向前衝去,在足以觸及的前幾步遠,地上竟莫名地出現拉門,未能反應過來,便直接向下墜落。

夢境的畫面止住。女子勉力地轉過頭來,怔怔地目睹自己墜落。

忍感覺對方說了什麼,卻未能聽清。只在煙塵散去以後,剎那間終於見到女子的容貌。

餘下一邊的深紫色眼眸裡,有如貓般細長的瞳孔,眼神中雜揉了不甘和憂慮,又隱隱帶著期望,像是寄予著信任那樣,堅定不移。

現實和虛幻的輪廓重疊,忍更加確信早上遇到的正是夢裡人。

而且她一定見過——否則,那身影也不會如此清晰地出現在夢中吧。

「說起來,今天就是平安夜了啊。」講台上,歷史老師放下粉筆,轉過身來對著台下學生說道:「大家知道嗎?在大正昭和之際,就已經有類似今日聖誕節的盛況了。」

忍抬起頭,仔細聆聽。

「就連兒童雜誌都會在十二月號刊登聖誕節有關的內容。位於銀座的明治屋,就是其中一間引領消費風潮的賣店。」老師說得口沫橫飛,雙手叉在胸前:「不過,聖誕節在當時,終究是屬於中上階層的流行,和現在人人都能享受的氣氛,還是不太一樣的。」

「在那之後,昭和年間的聖誕節又更不同……」

她感覺到老師的話語越來越遠。

大正。所以,是將近一百年前的事。

她從來不相信什麼怪力亂神,更不認為真有所謂前世的記憶。但所有在夢中遭遇的一切都歷歷在目,積鬱在心底的悲傷、目睹對方被擒時的憤怒,還有兩人並肩對坐,立下約定時的愉快,所有理當在清醒後遺忘的情緒,全都留到現實中。

一百年前她留下了遺憾離世,於是必須在一百年後挽救。

若這是神明大人給她今生的挑戰,那就試試也無妨。

鐘聲響起,老師瞄了一眼學生,便揮揮手宣告下課。

周遭的同學們開始聊起課後的活動,舉凡買禮物、去車站前的甜點店買蛋糕,諸如此類的話題,蔓延整個教室。忍收起課本,撐著臉,仍然在思考夢境之事。

「我們放學後去看山本愈史郎的特展,好不好?」

座位右側的同學聊起近來頗負盛名的畫家,一邊攤開展覽的介紹給其他人看,眼底盡是崇拜:「年末特展都是免費入場的,而且都是挑選未展出過的作品,妳看這個。」

坐在椅子上的那位發出驚呼:「《聖誕夜與珠世》……啊,剛好是應景的作品呢。」

「是吧!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山本老師的畫裡出現這麼豐富的背景,把聖誕夜的街景畫得既有活力、又有溫度,重點是,作為主角的『珠世』在畫中卻毫不失色,仍然非常突出——」

「好好好,可以了。」

忍被喧嘩聲吸引目光,稍微側過頭,瞄向展覽的拉頁。

定睛一看,她馬上站起身,差點撞倒椅子,讓那群同學們嚇了一跳。

「胡、胡蝶同學,怎麼了嗎?」

畫作上的女子,雖然因為印刷而不如實品清晰,卻有著相當熟悉的面貌。

「妳們說的那個畫展,在哪裡?」

她從未想過自己真能夠轉世為人。

或許她確實有權先幾步得到寬恕,只因在身為鬼的最後一段日子裡,做了那些可以抵銷過往罪孽的事情。又或者,她真如對方所說,被狠狠地從地獄拉了回來。

只是她也不能明白,為什麼所有關於當時的記憶,全部被保留到了此生。

意識到這件事的原因,是她在美術館內看見「山本愈史郎」特展。

深埋在腦海的畫面被挖掘出來,就像再次經歷所有前半生的腥血與殺戮;可是於此同時,那些生命最終才抹上的色彩——例如日式宅院裡夕陽西下,深林矮丘眺望的明月星空,美味的卡斯提拉蛋糕和玉露茶——卻也跟著一一湧現。

當然,包括和她共度這所有的「那個人」。

在山本家門口成功碰上愈史郎,並見證他從嚇傻、不敢置信,再到痛哭的情緒變化時,她開始相信這一切其實不是寬恕,而是神明大人的玩笑。

「如果這是珠世大人所期望的,我願意幫忙。」

愈史郎端上紅茶時,拘謹地仍像是過去。百年以後,他也不再以鬼的面貌示人,雙眼和牙齒,明顯地已經過擬態而與人類無異。

「不是說過,不需要再這樣稱呼我了嗎?」

「呃,嗯,是。珠世小姐。」

一時間仍無法改過敬語的使用,愈史郎尷尬而害臊地退了幾步。「不過,若是那女——咳,若是胡蝶小姐不像您一樣,保有記憶的話……」

「那也無妨。」

珠世拿起茶杯,輕輕啜飲,正如當年。「只要此生,她擺脫了殘忍的命運,能夠真誠地笑著,就算忘記那些微不足道的往事,也無所謂。」

如果交換情境,她相信對方同樣會這麼認為。

「這樣的話,對您太不公平了。」

「愈史郎也知道的吧,神明大人從來都不公平。」

珠世將茶杯放下,兩人對視,愈史郎皺緊眉頭,卻只能無奈地頷首同意。

正因明白這個道理,每逢節日時,從淺草來到銀座的她,也從不帶著任何期望。她會先到愈史郎的特展,躲在一旁偷偷地觀望來往民眾;等到展場準備關閉時,於剛入夜的時間點悄悄離開,從一丁目沿著中央通,慢慢地走到三越百貨,恰巧也能賞燈。

那兒的街景與百年前大相逕庭,高樓聳立,屬於過往的記憶,早已被現世的模樣取代。聖誕樹再不是什麼新奇的東西,家家戶戶皆有一棵,商家之間更是比較著誰的裝飾更為華麗,彼時有著天價的玩具、西洋菓子,如今也再稀鬆平常不過。

珠世有時會懷疑,如今再想著要完成這個約定,或許真的沒有必要。

但每遇空閒,她仍會騰出時間,到同樣的地方靜靜候著。

如果人類的念想真能永恆地延續,她知道自己終會遇見那個人。

展場位在銀座鬧區,一座咖啡廳的二樓。占地不廣,格局方正,有一面大白牆,能夠用於陳列大幅畫作。其餘的小幅作品,依序掛在兩側的牆上,只簡單地以軌道燈打亮。不收入場費,也只聘僱了幾位保全作為看守,任何人都能來去,亦不會有介紹員打擾。

設展活用場地的空間,布置地十分精簡,畫的介紹從不超過五句話。山本愈史郎的畫展,就如同他本人一樣神秘莫測,展期的開始與結束,端看他的喜好。

走在展場內時,忍能夠明白同學所言「人如其畫」的意思。有條不紊,稍微過度拘謹,但從展出的所有畫作裡,都能感受到他對畫中人「珠世」的熱情與崇愛。

「珠世」。

她低聲念著女人的名字,走過一幅一幅畫。即使身穿不同的衣服,髮飾、髮型略有差異,但所有的面容,都能與她夢境出現的女子相疊合。

每走一步,腦海中的輪廓似乎就更清楚一點。

像是她向自己伸出的手,邁開的步伐,舉手投足之間的微小習慣。纖瘦卻帶有柔美的下顎,總是抿著的嘴唇,還有那雙深邃如水的眼睛,和總是整齊地盤起的黑髮。

記憶究竟歸屬於自己,還是百年前的胡蝶忍,她已經無法分辨。

一幕幕關於過去的畫面不停回放——被殺害的父母,與姐姐一同進行的訓練,不停目睹各式各樣的死亡,包括至親之人;為了復仇而進行的所有研究,因她的用毒痛苦不堪地化作灰燼的鬼們——她知道那裡頭藏著很沉重的悲傷,有時則是憤怒,夾雜著一些喜悅和平靜的段落,忍難以壓抑從心口湧上的情緒,只覺得手腳開始痠麻,從指尖一路擴散。

止步在特別展出的《聖誕夜與珠世》畫前,她幾乎停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,只能抽出書包裡的手帕,盡可能地擦乾。

腦海裡最終定格的,是「珠世」站在日式宅院的大門前,回頭望向自己,輕輕地點頭道別。恰如畫中女子身著和服,腳踩木屐,從原本面對繁華的街道,微微轉過身來望向畫外。

珠世沒有開口,記憶中的也沒有。

再下一幕閃現出來的,就是浴血之際,兩人最後的相視。

忍擦去眼淚,輕輕呼吸,試圖緩和自己的情緒。她慢慢向前,直到站在畫作周遭的圍欄旁。微微偏過頭,立於右前方的作品介紹,只輕描淡寫地寫著一句話。

此生既已有緣,來世定能再會。

她伸手摸過介紹牌凹凸的刻印字跡,輕輕閉上眼。

再睜眼時,已然是不同的神情。

我來找妳了。

我會找到妳的。

在心底暗自承諾後,忍轉過身,離開展場。

忍幾乎是用盡全力在奔跑。

冰涼的空氣吸入鼻腔,竄進胸口,吐出白霧。她體力不好,長跑時總會後繼無力,但總能在短跑時以驚人的爆發力扳回一程;身形瘦弱,彷彿沒有一點肌肉,似乎風起就會被吹倒。奔跑的途中,她不禁會想——百年前的胡蝶忍,也是這樣的人嗎?

驅動自己去尋找那個人的,是因為真的想知道,或者只是前世記憶的操控。

應該以什麼身分面對「珠世小姐」?是此時此刻,穿著制服,跑在令和年間的東京鬧區街道上,鶺鴒女學園高中部二年級學生「胡蝶忍」;還是出現在夢中,距今百年以前,大正時代的殺鬼人「胡蝶忍」。

那麼——如今的珠世小姐,又會是誰?

日本橋三個字,懸在首都高的高架橋上。她停住步伐,喘著粗氣,又再抬起腳。走過橋上的麒麟像,往左側望去,便會看見三越百貨的本店,門口兩側立著點上燈飾的聖誕樹。即使百貨公司本身已經打烊熄去大多燈具,戶外的聖誕樹,還是張狂地亮著。

來往不乏止住腳步的行人,笑鬧地站在樹旁,高高舉起手臂,三三兩兩地用手機拍照。忍左右張望,一邊慢慢向前走去。

路人走過,與她擦肩。馬路對街的人群漸漸散開,昏黃的燈光下,一名女子靜靜地站在距離大門幾步遠的地方,抬頭看著聖誕樹。

她的長髮盤起,在後腦勺結成髮髻,些許未能盤上的髮絲垂下,隱約露出白皙的後頸。一身駝色的大衣長及雙膝,褲管恰恰切在踝上的高度,踏著沒有多加裝飾的低跟鞋,站著。

不是記憶中熟悉的衣著,卻絕對不會錯認那副面孔,和遙望的雙眼。

世間所有一切彷彿凝結成冰。

車行人聲,一概化作模糊的嗡嗡聲響;從商家傳出來的聖誕歌曲,也都成清風飄散。忍忽然明白,原來文學裡、電影中描繪的情節,是真實可能發生的事。

只消一眼,便是永恆。

燈號轉綠,提示綠燈的音效聲把忍拉回現實。她邁開腳步,卻有種越踩越沉重的錯覺。

要說什麼?要用怎樣的表情?

自腳尖湧起的緊張感傳遍全身,轉換成肌肉不自覺的顫抖,就連張嘴都顯得困難。走過斑馬線,踏上人行道,她站在離對方不遠之處,無法壓抑因為緊張而加速的心跳。

「珠世小姐……?」

對方聽見自己充滿不確定的叫喚,愣了一下,才轉過頭來。

忍又向前了幾步,站在珠世的前方,認真地看著眼前人。夢裡的形象是完全重合的,無論身形、面貌、眼睛的顏色、嘴角的弧度,還有——

隨著冷風,飄散而來的淡淡香味。

百年前,百年後。歲月流轉,人事變化,卻始終像第一天。

莫大的日式宅院裡,兩人相遇的那天。但她心底再無當年的恨了。

珠世的眼角滑落淚滴。

她沒有想到竟是對方先哭了出來,措手不及地拿出手帕遞去。珠世略為錯愕,輕笑一聲,接下手帕:「總覺得,這個情景有點熟悉。」

「那時候我也沒想過,會見到珠世小姐哭呢。」

忍在一旁看著她把眼淚擦去,收回遞還的手帕後,仍然盯著珠世。

「……怎麼了嗎?」

「很不真實。」

珠世困惑地偏過頭,隨著情緒冷靜下來,終於能好好直視忍的模樣。緞帶綁起的黑髮,熨燙整齊的制服,兩者都有些凌亂,或許是一路跑過來的;本就矮自己些許的身高,在搭上低跟鞋後,又有了點差距。

她仍然彎著嘴角:「是因為我活生生地站在這裡,所以不真實嗎?」

果然,是不一樣的啊。

忍腦中忽然閃過這念頭,理解了這份格格不入的感受。

從那場關於聖誕節的夢境開始,到愈史郎的畫展,再到所有被喚醒的記憶,以及此刻,兩人面對面,站在百年前約好的地方,處於百年後的街景。

不真實的並不是現在,而是被記憶的從前。

「珠世小姐,我……」她別過頭,帶著不安的情緒開口:「我並不覺得自己是百年前的『胡蝶忍』。不,永遠不會是吧。」

即使有著相同的容貌和名稱,習慣與舉止與其相符,也擁有這份記憶;即使靈魂的某個角落,確實保留著當時的感受,所有遭遇過的全都歷歷在目。

但她終究不是那個人。

珠世的遲疑並不久,反而像是如釋重負一般,笑得更開了。

「要這麼說的話,我也並不是百年前的『珠世』。」

忍抬起頭,迎上珠世的笑容。「在此生所擁有的,不應該被過去所取代。」珠世執起她的手——就如從前那樣:「至少,我不希望被從前的記憶給困住。那樣子太痛苦了。」

不是記憶中的「胡蝶小姐」,而是更貼近自己的「忍」。

她頓時覺得,心中某個懸在半空的東西,被穩穩地承接住了。

珠世輕輕握住她的手,而她也回握。

「唯有如此,」珠世莞爾,垂下兩人的手,回頭望向聖誕樹,燈飾熠熠閃著光芒:「我們在今生相會,才有意義吧。」

從指腹與掌心傳來的溫度,慢慢爬上雙頰與耳際。記憶裡的對方,雙手始終冰涼;現在則是,雖比常人再冷了些,卻還是能感受到隱約的暖流。

確實不同,但也處處都是熟悉的感覺。

忍走到珠世身旁,與她並肩,抬頭仰望聖誕樹。

「這樣的話,每次的『來生』,其實都會遇見不一樣的對方。」她沒有別開視線,仍然直直地望著有些刺眼的光:「即使如此,珠世小姐也無所謂嗎?」

心中渴望重逢的話,終究還是希望能見到「那個人」。可是誰也無法保證這點。

「……嗯,無所謂哦。」珠世側過頭,望向她:「無論千次百次的輪迴,無論是否保有過去的記憶,我們總會有一人找到對方的。」

「這麼肯定?」忍啞然失笑。

「沒有此時彼時的差別,對我來說,妳就是妳。」她繼續說了下去:「無論是鬼殺隊的蟲柱,還是平凡的女高中生,都是我所認識的那個胡蝶忍。」

——無論妳是人是鬼,這點都不會改變。

忍想起了很久以前曾對珠世說的話。

如今,其實不過是反過來,被同樣的道理說服了而已。

「嗯,珠世小姐說得對。」

忍無奈地笑了笑,終於鬆開緊皺的眉頭:「是我太鑽牛角尖了吶。」

「這也是忍之所以是忍的地方。」

「……無法否認。」

兩人相視而笑。

才剛陷入溫馨的氣氛,忍的手機猛然響起。她鬆開牽住的手,從書包內翻找手機,趕忙地掏出來接通——是香奈惠。

「小忍,妳跑去哪了!」話筒一端,是聽來有些生氣的姐姐,難得的大音量似乎連一旁的珠世都能聽見:「不回家吃飯至少要先說一聲呀。」

「呃——我在外頭。」尷尬地回應之後,她瞄見珠世似笑非笑的表情,有些害臊:「我很快就會回家了,別太擔心,到時候我會再收拾餐桌。」

「真的?」

「真的。沒事。」

「那妳順便買瓶牛奶回來。」

「……好。拜拜。」

電話切斷。

珠世看著收起手機的忍,忽然感到有趣。這或許也算是轉世以後的新發現。

「看來,我們得要明天才能完成約定了。」

「沒關係。當時約好的,本來就是聖誕節當天。」忍將手放進制服外套的口袋裡:「明天晚上六點,在日本橋的地鐵站前碰面,珠世小姐覺得如何?」

珠世點頭回應,又像想到什麼似的說道:「不過,敬語可以改掉了。」

忍愣了半晌,喃喃著「珠世」二字,反覆幾次之後,才搖搖頭回道:「請容我拒絕。怎麼想都有點奇怪。」

聞言,珠世旋即露出失望的表情,嘆口氣。「那就算了。」

一轉身,珠世便朝地鐵站的方向走去。

「等等。」

忍出聲叫住對方,追上幾步。「……珠世。」

她伸出右手,表情有點困窘,又像害臊。「我叫忍,胡蝶忍。往後請多指教。」

珠世看著她,旋即露出開心的笑容,伸出手,握住。「我叫珠世,請多指教。」

兩人停了幾秒鐘,直到忍鬆開手,「走吧,免得待會姐姐又打來找我了。」

說罷,便轉身向著地鐵站的方向邁步。珠世笑盈盈地跟上,在她身側走著。

「說起來,珠世小姐的姓氏是什麼?」

「不告訴妳。要是忍改用姓氏稱呼我怎麼辦。」

「……我才不會。」

「啊,對了。」

「咦?」

「聖誕快樂。」

「嗯,聖誕快樂。」

夜裡,兩人走在別於大正時代的鬧街上。高樓林立,霓虹閃爍,原能望見明月與星辰的天空,如今天際被遮掩,竟也別有一番風味。

百年前未能走過的路,百年後,終能並肩同行。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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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夏

百合花叢中的小社畜,在遊戲業裡建構世界。讀文學,看動漫,玩遊戲,進劇場,流連影院。想不透該走往何方,於是寫寫東西,聊以自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