羅素至今都還記得,當艦橋傳來訊息,指出遭擊落的船艦不只反抗軍船隻,還有誤闖交戰空域的民間貿易船時,始終板著一張臉、彷彿毫無情緒波瀾的女巫,第一次在眾人面前流露出錯愕與自責的神情。
儘管那並非紅的錯 — — 就算是傑出如她,也不可能在混亂的戰事中清楚辨認每艘船隻的身分 — — 更別提無情如礦聯軍方者,肯定會要求他們將所有船隻都視為軍艦,全數擊毀。
作為「礦聯的偉大兵器」,她始終對這一切感到噁心,整個十六女巫探測隊都曉得這件事。
無論是將原先侍奉神靈的才華,變作戰場上追跡與定位的雷達;每次走在街上,被路人投以畏懼的眼光;或是久違地回到巫塔,卻得聽著同為女巫的人們,向一群懵懂青澀、尚不明白人世紛擾的孩子,闡釋為礦聯服務、平定亂局的荒唐道理……
「這工作真是垃圾透頂」 — —紅總會在關閉龍脈探測儀的當下,冷冷地拋出這句「名言」。
那天,她一句話也沒說,默默地站起身,頭也不回地離開。任憑身旁士兵如何叫喚,都毫無反應。
當周遭火光平息,太空船返航礦聯基地時,已是幾日之後的事,但沉重而壓抑的氣氛絲毫沒有減輕。
報告行動結果的會議上,羅素不免遭到一番斥責。其他中隊的隊長無不紛紛出聲,表示誤傷民間船是大事,絕對會引來朝歌方的大肆抨擊,戰況也可能因此產生劇變……
「那不正好嗎?憤怒會讓人失去應有的判斷力。」
指揮官平靜的語氣讓羅素下意識打了寒顫:「所有的條件都不要接受。我們就把朝歌人逼出來一網打盡吧。」
身周傳來對指揮官的讚嘆和奉承之語,羅素卻只覺得反胃。話題迅速地帶向如何對反抗軍進行總攻擊,她回到座位上,感覺討論的聲音越來越遠,彷彿自己的靈魂早已不在,正遠離群山,飄向某個未知的星系。
她知道自己對這一切無能為力。
拖著整身疲憊回到宿舍,羅素在大門遇見了紅。
一如往常的臭臉。羅素停下腳步,她們倆就站在外頭,你看我我看你,沉默良久。
「還不睡?你這樣明天能好好唱歌嗎?」
— — 她下意識地用平常的語氣說話,說出口便覺得不妙,稍微偏頭,迴避了對方的視線。
「我不相信你睡得著。」紅同樣回以嘲諷,走過她身邊:「陪我散散步。」
「啊?」
還未能道出問句,紅已經朝著另一頭邁步。
羅素滿臉困惑,卻也只得跟了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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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們在太空站裡漫無目的地走著,直到止步於一處溫室。裡頭的植物盡數來自佔領區的龍脈,礦聯在驅逐反抗軍後,把龍脈內的植物幾乎採摘殆盡,可入藥的便製成軍用藥,有價值的則透過星際貿易,賺取軍餉。
對礦聯而言,這全都是取之不盡、用之不竭的資源,用於戰事,也是剛好而已。
紅望著裡面儲存的龍脈植物,突然開口。
「羅素,」她沒有回頭,只是持續地盯著溫室內看:「你有想過戰爭結束後要做什麼嗎?」
怎麼忽然開始進行生涯規劃 — —羅素按捺吐嘈的念頭,乾咳一聲掩飾過去。
「當然是回去當醫生。」
她將雙手插進口袋,直面著紅的側臉。「我擅長救人勝過殺人,你知道的。」見紅沒有打算回話,羅素便繼續說下去:「『他們』要是贏了,民間大概也會有必須斡旋的地方。」
「這份經驗還是挺寶貴的。」羅素聳聳肩,「至少可以拿來對付『他們』。」
「很像你會做的事。」
紅笑了笑,伸手碰上溫室的玻璃,「退役之後,我想要做花卉貿易。」
羅素瞄了眼裡頭泛著淡淡汜氣光芒的花草。
「你一個女巫,還要下到龍脈去採植物?不怕累死啊。」
紅轉過頭,視線便直直望進了羅素眼底。「我是要種它們。找個能大面積種植的地方,下龍脈時,只採摘種植用的種子。」她的語氣仍平穩地像是無波的湖面:「既取之於龍脈,就要尊重它。」
兩人沉默無語,直到羅素啞然失笑,打破漫長的對視。
「瘋子嗎?光是要找到那顆星球,你就不知道要在星際漂流到幾歲了。」
「我可是女巫啊。找星球有什麼難的。」
「你還得先有艘船,甚至機師。你對太空船一竅不通吧。」
「船,到時候去威脅礦聯給我一艘。機師再找就好。」
「你對礦聯的印象是不是有哪裡出了問題?」
「 — —而且我知道你會幫我。」
一來一往之間,羅素突然被這句話堵住喉頭,張著嘴有些錯愕。
紅的嘴角微微上揚,仍然沒有移開面著對方的視線,認真的神情中似乎帶著無奈與悲傷。
「羅素,我真的受夠這一切了。」
她深吸氣,又沉沉地呼出,像是打算把所有情緒跟著吐光。「群山之外,總該有行星能夠種出滿山花海吧。」
「……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你得找很久很久。」
羅素別過眼,假作望向天空,「得經過很多個傳送站,一次旅程就是半個標準年以上。會因為超加速而嚴重不適,每到幾萬光年外的新星系就得讓身體重新適應。」
「你真這麼擔心,不如和我一起去。」紅挑眉,有些不以為意。「船又不是客滿了。」
「我在群山有想做的事情。」羅素煩躁地撓了幾下短髮:「而且,你總得要有個地方回航啊。」
聞言,紅愣了半晌,卻彎起更深的笑意:「你說得對。」
她站到羅素身側,望向同個遠方。
「萬道無常,幸好這麼垃圾的地方還有你在。」
「彼此彼此,女巫大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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羅素一直以為那只是心煩意亂的夜裡,隨口談及、沒有根據的夢話。
確實是對未來的美好藍圖,但並不一定要實行。儘管自己退役後確實到鬼方開了診所,專門服務如她一般的退役軍人們,還因為具有礦聯經驗而被龍脈協會招攬……
但,這終究和紅討回十六中隊的舊軍船,並改造成商用船;或是在路邊撿了個唱不好歌的小女巫叫艾妲,後來還多出一個嘴巴很差的孤兒機師菈米亞 — —她不禁懷疑紅有著遇到孤兒的體質 — —有點程度上的差異。
目睹「紅樓」開進鬼方停泊的那一日,羅素忽然領悟了一件事情。
她們在那晚所看見的,或許本就是截然不同的遠方。
「你就繼續顧著協會,在這等我的好消息。」
紅樓首次決定航向外星系時,紅邊喝著群山烈酒,邊對她說道。
「別說種花,連個能停泊的地方都找不著,差點就死透了。」
這是紅樓在外星系險些彈盡援絕,好不容易才被一艘路過的好心移民團牽引。那次返航,羅素罵了紅整整兩天。
「支部長?恭喜你升官。以後多給點補助吧。PS. 這次似乎可以成功。」
在得知好消息之後,順利種下的魂芳白卻在隔日枯萎,紅當時對著艾妲說,肯定是羅素的怨恨影響地氣。
「我們要回去了。你真的不打算請個長假?支部長有這麼忙?」
每一次的返航,她都會勸誘羅素參與下一次的探勘,即使次次都被拒絕,紅依舊會儀式般地詢問。
後來,羅素竟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。
她不再主動去信,只等待紅間隔許久捎來的短短訊息。日常繁瑣的事務之間,偶爾抽空推估紅樓的航程,但也不再提心吊膽。在開始覺得該有點回音時,信箱便會多出一則未讀信件。
可能某天早上醒來,便會在鬼方的港口看見紅樓停泊。或在難得晚睡的夜裡遇到門鈴突響,而能順利迎接一身疲倦,只想倒頭就睡的傢伙。
也有些時候,羅素會一邊碎念著,一邊替徹夜研究下個星系,直接趴在書桌上睡著的紅,輕輕蓋上毯子。然後,隔日天還未亮,習慣不告而別的紅,會在桌上留下一株樓壺菫,小心翼翼地不讓它散落,悄悄踏上下段旅程。
那是兩人在漫長歲月之中,漸漸產生的默契。
而她曾經相信,這件事會一直持續,到她們都成功目睹那片風景為止。
屆時,她們或許便能重新回到同一條航道,並肩同行 — —
直到靈魂回歸宇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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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二向無常,無往而遇,遇而無往。
誰想得到我得回家才找到了正確的地方。
我真的成功了。你得找時間請個長假,我要讓你看看這景色。」
寄出這封信的日子,正巧也是礦聯決議成立「黑龍調查團」計畫之時。
一封徵召女巫艾妲拉姆‧葛蘭特的特急密件,送到了龍脈協會總會,並以副本形式輾轉寄往紅樓船隊。
她終究沒有到過新伊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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羅素想像過無數次那片花田的景象。
她猜測,以紅那個固執又獨裁的個性,肯定不會允許任何毛病。
紅會精心規劃每株花草該種的位置,甚至替每個區塊訂名,方便後續的管理與採摘。於此同時,會要求艾妲辨認出所有種植的花草名稱,判斷哪個季節該用哪種花卉進行貿易,還要教導艾妲跟菈米亞學習如何撰寫(合法且正規的)海關出貨單。
如果真的請了長假飛去新伊朗,那麼,紅就會要求羅素參與簡單的種植工作,而她會極力拒絕。
「我不是來放假的嗎!」
「開什麼玩笑,你成天坐在診間,不動一動怎麼行。」
她們每天早晨便慣例進行類似這樣的爭執,而艾妲和菈米亞,就會趁隙跑去偷懶吧。
收下艾妲帶來的照片時,羅素才發現,花田並不如想像中的整齊。
種植者似乎不在乎它們放肆,任憑花草漫山遍野地開,彷彿一條潔白如霜的毯子,綿延到地平線的那端。
她霎時想起紅確實說過,人的靈魂像是花卉。萬道無常,花開唯心;自在生長,方能成花綻放。
「實在是搞不懂這瘋子。」
看著照片喃喃自語的她,在苦笑中帶著淺淺鼻音。
Fin.